2009/4/21

《切.格瓦拉》:一部關於「人」的史詩

廖偉棠
《夜行衣》 博客
(liao-wei-tang.blogcn.com/index.shtml)
2009年4月4日
廖偉棠,香港作家、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曾任書店店長及雜誌編輯。現旅居北京。出版詩集有《永夜》﹑《隨著魚們下沈》﹑《花園的角落,或角落的花園》、《手風琴裡的浪游》、《波希米亞行路謠》、《苦天使》、《少年游》,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攝電視系列劇《孤獨的中國》、《我屬貓》、《巴黎無題劇照》,批評合集《波希米亞中國》等。
影片 : 《切·格瓦拉》 Che
導演 : 史蒂芬·索德伯格 Steven Soderbergh

主演: 本尼西奥·德尔·托罗 Benicio Del Toro,
朱莉娅·奥蒙德 Julia Ormond, 本杰明·布拉特 Benjamin Bratt,
弗兰卡·波坦特 Franka Potente
2008年




1955年,切.格瓦拉在墨西哥結識卡斯特羅,徹夜長談。下一個鏡頭就是一年後墨西哥灣迷亂的浪花,切.格瓦拉靠在運載古巴革命者的「格拉瑪」號船舷上久久沉思——四個小時後,電影的結尾又閃回了這一幕,浪花依然迷亂甚至過度曝光。而上一個鏡頭,是切.格瓦拉的屍首被綁在政府軍的直升機上,掠過玻利維亞的山谷,陽光燦爛,誰也忘不了,平靜的綠林下,曾是圍困他的地獄。

開頭和結尾——劇情的透露我到此為止,我想說的僅僅是,開始時他尚有卡斯特羅等八十一人與他踏上遠征,最後他孤身一人,他的戰爭既是少年大衛對巨人歌利亞的戰爭、也是他與自己一個人的戰爭。電影百分之九十篇幅著墨於前者,以致於可以作為一部不辜負千萬美元投資的戰爭巨片來觀賞,但是百分之十極其克制和隱忍的對後者的表現,為戰爭的殘酷染上了一層超越性的榮光,也使這部好萊塢製作能成為一部史詩式的悲劇。

的確想不到Steven Soderbergh可以如此現實主義——也許他終於明白了越真實越超現實這個拉丁美洲式道理,《卡夫卡》中殘存的表現主義印記在這裡被現實細節磨光,卻滲進了骨髓,切.格瓦拉的游擊隊在猶羅峽谷中最後一戰時淒慘得如來自另一世界的零星鳥啼、以及那一兩個長度不超過十秒的主觀蹣跚的鏡頭,一下子糾結起前面三個多小時的壓抑,轉換成泰山欲傾的巨力向你壓下來。我承認那一刻我突然感到渾身戰慄,不覺間竟然淚流滿面——


因為我們陪伴切.格瓦拉經歷了他的地獄篇。兩個小時帶著種種犧牲邁向古巴革命勝利的上集,緊接著兩個小時帶著更直接的犧牲邁向個人死亡的步伐,前者場面轉換眼花繚亂,卻讓人感到沉悶,後者在狹窄山谷作困獸鬥,忍耐的時間越長卻越讓人感到急促如心臟狂跳。觀眾的心理速度跟上了切.格瓦拉挑戰自己肉身極限的速度。Steven Soderbergh用目不暇給的鏡頭切換配合明亮環境下的淺景深,成功地營造出遊擊戰中充滿不可知因素的噩夢氛圍,我們不時看到焦點外的世界如幽靈一樣向鏡頭飄來,迅即又落回實處,這種一張一弛的節奏也像極了切.格瓦拉在遺著《玻利維亞日記》裡記載的戰爭,還有隱藏得更深的切.格瓦拉的內心:孤絕的意志在痛苦中咬牙、衝突。

可以說沒有上集《阿根廷人》對勝利的現實主義還原描寫,我們不能從那個英雄符號中尋找出作為一個人的切.格瓦拉;但如果沒有下集《游擊隊員》對殘酷的失敗所作的抽絲剝繭式提煉,我們亦不能在這個悲慘的死者身上尋找出聖徒的面貌——正當切.格瓦拉哮喘加劇、搖晃著騎馬穿過光影斑駁的叢林時,一剎那逆光中我們看見他的面容聖潔彷彿不屬於現世。隨即他墮馬、發狂刺傷馬頸等鏡頭又把我們拉回絕望的現世。「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魯迅如是說英雄,Steven Soderbergh也懂得這道理,正是一個並不完美的、混雜的切.格瓦拉,反證了被薩特譽為「二十世紀最完美的人」是可能存在於我們身邊的。

這時再回去看上集的混雜也覺得明白了,與四年前Walter Salles《摩托車日記》相比,《切.格瓦拉:阿根廷人》更少浪漫化,前者迴避政治衝突、只作感性提示,後者麻利地切入革命時期和後革命時期的糾纏,歷史歷歷在目,提出足夠的問題讓觀眾反思——一如下集的失敗亦是一個巨大的問題:為什麼你要拯救的人偏偏要叛賣你?這是悲劇英雄必然的宿命嗎?現實與神話往往表面巧合,實質呢?Steven Soderbergh並沒有神話化地處理這些關鍵的時刻:游擊隊做夢一般走進河水中,埋伏的槍聲大作,出賣游擊隊的農民羅哈斯臉上現出一個最平凡、最正常的、人的表情,而正是這「正常」令我們陷入最痛苦的疑懼之中。

羅哈斯這一張臉,和不久面對死亡的切.格瓦拉的那一張臉,竟然都屬於人類之臉。切.格瓦拉的臨終遺言中有一句,Steven Soderbergh的版本與一般傳記流行版本不同,當政府軍士兵問切.格瓦拉是否相信上帝的時候,傳記說切.格瓦拉回答「我個人傾向於耶穌」,而電影裡切.格瓦拉說:「我相信人類(Mankind)」。電影裡的切.格瓦拉,是人,不是神,但是一個配得上人之稱號的人;電影裡的女游擊隊員塔尼亞,是人,因此會在說及失去聯絡的切.格瓦拉時痛哭、在最後一役穿上美麗的衣服。這是一部關於人的電影——正是在缺乏人的現世,這些真正的人才被異化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