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5/4

新書介評 : 《紙醉金迷哈瓦那 ── 卡斯楚的革命前夕》

新書介評

《紙醉金迷哈瓦那 ── 卡斯楚的革命前夕》
Havana Nocturne: How the Mob Owned Cuba…and Lost it to the Revolution
作者:湯瑪斯.喬瑟夫.殷格利胥 ( T. J. English )
譯者:閻紀宇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9年04月27日
定價: 360 元
開本:25開/平裝/392頁
ISBN:9789571350295


跋:

反攻大陸,古巴國際主義50年
馮建三
馮建三,台灣政治大學新聞系教授,講授當代大眾傳播問題、傳播理論、傳播政治經濟學、媒介經濟學、批判理論與傳播事業問題、大眾文化導論、電影史與政策研 究等課程。主要著(譯)述有《廣電資本運動的政治經濟學》、《廣告文化》、《新聞學》、《全球的好萊塢》、《論社會主義的未來》、《媒介經濟學》、《文化 帝國主義》等﹔1993年加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為編輯委員,其後接續主編與社長等工作。他在英國留學期間便積極關心古巴革命,2007年起為《台灣古 巴後援會》籌備組成員。
一九九一年聖誕節,蘇聯領導人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宣佈辭職,蘇聯解體。古巴進入特殊時期,一年之內,進口量與出口量急遽下降八成,蘇聯的年石油供應從1400萬驟減至400萬桶。短短兩年-,古巴人體重平均減少將近十公斤。1996年,美國通過新法,升高對峙氣氛,加緊封鎖古巴,狀似要在棺材上,鑽緊最後一根釘子。

美國沒有成功,又是十多年過去了,古巴還是好端端、屹立不搖,應驗了《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所說,古巴的存在「讓人迷惘」。甲之毒,乙之肉。美國主流意識與價值的不知所措,正是另類理念的堅定向前。如同去(2008)年十二月,現代世界體-系理論的創始人華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觀察,古巴已經否極泰來,正在「重返舞台」。

華勒斯坦說,這是「重大的地緣政治事件」。我們可以說,這個事件其來有自,這是古巴心口如一,奉行國際主義五十年,日積月累所得到的部分成績。《紙醉金迷哈瓦那-》既已鋪陳五十年前,古巴革命的事出有因。這篇跋文就勾勒其後五十年來,新古巴的國際主義理念與實踐。

古巴國際主義的根源:美國的意識形態
早在1954年,瓜地馬拉總統阿本治(Jacobo Arbenz)得到共產黨在內的支持,發動土地改革。雖然阿本治的改革溫和,卻已損及美商青果公司的利益,於是瓜國軍官在山姆大叔操盤下政變,土改功敗垂成。當-時,切‧格瓦拉(Che Guvera)剛好在瓜地馬拉九個月,整個事件的始末,他都親眼目睹。

1959年元旦,古巴起義軍佔領東部三省。五日,革命臨時政府在聖地牙哥成立,卡斯楚於八日率兵進入哈瓦那,腐化的總統巴提士塔(Fulgencio Batista)逃離的前一天,也就是一月七日,彼時的美國總統艾森豪已經向卡斯楚示好。他撤換殷富,並且與巴氏親善的大使史密斯(Earl Smith)。繼任的人是職業外交官邦薩(Philip Bonsal),他與中間偏左的政府,歷來親善。

卡斯楚上台之初,美國表現「正常」。畢竟,1902年古巴形式上獨立以來,主政者究竟是經由民選,或是在政變後取得大位、是改革派或保守派,只要不憾動其利益,-美國都會接納。換個方式說,五十七年來,無論是幕後操作,或是在前台公然頤指氣使,古巴與美國雙方的執政者,眉來眼去,一個老大自居、一個自甘作小,歧見不多。

一九五九年的武裝革命,開始有了差異。剛開始的時候,卡斯楚是資產階級的左傾領袖,還不是共產黨人,對於馬列論述與思想,他也沒有太多接觸。不過,新政府的另兩-位重要人物,有些不同。卡斯楚的胞弟勞爾(Raul Castro)是古共黨員,格瓦拉還沒有入黨,但聲稱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

在現實政治方面,卡斯楚對蘇聯所知有限,北極熊對卡斯楚也無所瞭解,雙方要在古巴革命一年多以後,遲至1960年5月8日方告建交。在此,我們看到史達林路線所-謂的一國社會主義,確實為其繼任者奉行不渝,冷戰對峙出於地盤瓜分,非關理念的伸張。另一方面,美國依據慣例,總是敘舊為先,古巴同樣也因歷史使然,無法斷然與-美國切割。當然,卡斯楚們也不可能容忍美國繼續掌握古巴七成的可耕地,兩國交惡,只是早晚遲速的問題。果然,到了1959年5月,卡斯楚啟動土地改革,損及美國-富商利益,古巴與美國的關係急轉直下。1960年10月24日,政府將古巴所有美國企業國有化,預告了1961年1月3日兩國斷交,但一直要到4月17日,美國-以1400名傭兵入侵豬灣(Bay of Pigs)後,卡斯楚才首度宣告,這次古巴的政權變革,非比以往,古巴要走社會主義道路。

在豬灣事件之後,古巴人的危機意識不可能不升高。這個時候,古巴應該已經掌握清楚,作為一個社會主義政權,古巴自身的存在對於美國來說,就是「罪惡」,因此,要-維持自主與尊嚴,有賴於更多國家的向左轉。畢竟,對於外國,而特別是對於拉美近鄰國家的易幟,美國經常通過其代理人,撲滅違反其意識的政權。美國內部的文件說,-「卡斯楚政權的存在,就對拉美的左翼運動起了作用...」。古巴與美國無法和平共存,但不是古巴不讓美國生存,是美國容不得後院出現社會主義政權。

如此一來,古巴對外結盟乃至於主動攻擊(援助各國的左翼力量),也就等於是不得不然的防衛措施,進攻成為最好的防衛手段。假使有更多的近鄰轉向,古巴的自主路線-與活動空間,才能更有把握。不過,古巴在對拉美大陸輸出革命經驗時,仍得謹慎而儘量減少美國干涉的口實。根據美國的估計,1961至64年間,在古巴受游擊戰或-政治作戰訓練的拉丁美洲人,有1500至2000位。親身前往大陸的古巴人則不多,畢竟,「古巴的革命熱情仍有節制,因為不願讓美國找到介入古巴的藉口」。19-61年8月美國允諾對拉美供應200億美元財政援助,這正是1959年卡斯楚提出,但美國當時不接受的拉美馬歇爾計畫。顯然,這是一個安撫懷柔的方案,旨在減少-古巴革命輸出的能量與效果。

到了1964年,拉美革命火花連番遭到撲滅,委內瑞拉、祕魯、阿根廷、尼加拉瓜...的游擊戰相繼被擊潰。早先在1961、62年間,蘇聯對於古巴的拉美革命輸-出,原本就態度曖昧,到了這個時候則是公然表態,不予支持,反映在蘇聯運送至古巴的工業產品質量不佳,蘇聯技術與文官人員也很傲慢。對於莫斯科冷淡對待拉美的武-裝鬥爭,古巴愈來愈不滿。蘇聯對於古巴同樣失望,因為卡斯楚的游擊戰路線,危及蘇聯與美國的關係。對於古巴的搧風點火,大多數向莫斯科輸誠的拉美共黨人也很不滿-。1964年11、12月間,卡斯楚在哈瓦那召開拉美共黨祕密妥協會議後,古巴被隔離於拉美的解放鬥爭之外,沒有任何一國的共黨支持在本國展開武裝鬥爭,卡斯楚-於是「接著...將注意和努力...轉向非洲」。

回顧半世紀前的這段過程,我們至少可以後見之明地說,新古巴在建國前兩年的摸索,行動於特定結構中,又儘量維持作為改良或革命的進步份子應有的理想色彩與成績。-相對之下,革命已經四十年的蘇聯在1950年代末已經老化,如果青春期仍不乏理念,此時則已世故,顯露為觀望古巴的情勢多於主動持援,若對比稍後立刻要提及的古-巴外交政策,蘇聯的龍鍾老態,更見明顯。

古巴走向非洲
1959年6月格瓦拉訪問埃及之前,古巴高層從來沒有到過非洲。次年7月,勞爾(Raul Castro)再次走訪埃及,9月卡斯楚(Fidel Castro)在聯合國講演,鏗鏘有力,論及非洲問題。再過一年,卡斯楚於1961年在南斯拉夫與不結盟運動的亞非領導人接觸;當年10月,甫於年初加入古巴情-報單位的阿根廷青年記者馬色提(J.R. Masetti)銜命來到突尼斯,帶來卡斯楚的協助意願。阿爾及利亞解放陣線從1954年起,就對法國展開獨立游擊戰。1961年12月,古巴送來1500支來-福槍、300挺機關鎗(回程帶回76位傷員及兒童),但沒有志願軍。

古巴最初在北非的這些活動,「與東西衝突毫無關係」。早在1959年以前,為了追求各自的獨立與社會改造,古巴與阿爾及利亞的兩支游擊隊,已經而發展出「自發的-認同...與兄弟之情...」。1962年7月3日阿爾及利亞獨立,三個多月後,其總統貝拉(Ahmed Ben Bella)走訪美國,參加阿國加入聯合國的慶典儀式。甘迺迪總統慇慇勤勤地接待了他。當時,美蘇未曾事先照會哈瓦那,正在暗地協商,密謀解決古巴飛彈危機的條-件。在這個節骨眼,美國完全沒有料到,貝拉在拜會甘迺迪之後,次日旋即飛往古巴。見此,美國人自是大為光火,有位助理回憶起甘迺迪,說他「對於這起似乎無知到了-荒唐,又像是精心算計的公然侮辱,感到相當困惑」。雖然與其平素言論不符,當時美國的《基督教箴言報》(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倒是指出,貝拉前往哈瓦那,有其值得尊崇的理由:「感謝古巴在阿爾及利亞獨立運動時,給予的道德支持,也為了古巴對阿國孤兒的照料。」

1963年春夏,摩洛哥與阿爾及利亞…等等鄰國,因領土糾紛而產生衝突。事端起因於摩洛哥的年輕國王哈山二世(Hassan II),他既醉心於權力,又以民族主義作為招搖的工具,意圖建構大摩洛哥。哈山背後有美國武器的支持,夾此優勢,哈山進逼阿爾及利亞,貝拉於是求助古巴。卡斯楚-毅然出兵,這不是容易之舉。一來,這個決定得冒些風險,可能得罪法國;其次,古巴剛剛才與摩洛哥簽訂契約,取得大筆蔗糖買賣的生意。卡斯楚必須在伸張義理的堅持-,以及出兵可能危及商機的忌諱之間,自做斟酌與決斷。古巴選擇前者,最終促使阿、摩兩國在10月簽訂熄火協定。11月8日,貝拉接受法國《世界報》(Le Monde)訪問,他表示「如果有必要,我願意為古巴而犧牲。如果古巴革命遭致摧毀或窒息,我將沮喪失望至極,因為這將等於舉世已無正義,寰宇不復存在尊嚴。」-其後,蘇聯武器雖然大量抵達,直到1964年,蘇聯也一直強化阿爾及利亞的軍力,但情況是古巴人在前奔波,呼籲蘇聯又有更多的投入,而不是蘇聯驅使古巴作為其馬-前卒。

美國約翰.霍普金思(Johns Hopkins)大學教授葛雷傑西(Piero Gleijeses)窮六年之力,閱讀及交叉比對美國、歐洲與古巴官方的公開檔案,參酌當時的傳媒報導,著有專書《互有衝突的使命:哈瓦那、華盛頓與非洲》(C-onflicting Missions: Havana, Washington and Africa, 1959–1976)。在這本獲得美國外交史學會年度最佳著作的書籍,葛氏提出的結論如後,允稱「一垂定音」:

「古巴與阿爾及利亞的故事,今日幾乎無人復記;惟這是古巴與非洲的第一度主要接觸,不但如此,它也是古巴非洲政策的前序曲、預演... 日後複製而擴大,相繼對葡萄牙多個非洲殖民地的解放運動,亦伸以援手...始於1963年10月的阿爾及利亞經驗,其後推演到了其他政府,首蒙其利的是1965-年的剛果。古巴的市民國際主義的英雄史詩,就從阿爾及利亞開啟。」

古巴在安哥拉
確實,這是英雄的行為。10多年後,古巴快速且有效馳援安哥拉黑人政府,世人大為震驚,也是出於相類的過程。1961至1974年間,古巴派至非洲的軍人不到2-千。1974年春,葡萄牙政變,其殖民地安哥拉次年春隨即爆發內戰,三個追求獨立的組織安解、安盟與安陣,[1]分別得到蘇聯、美國與南非等同路人馬的不等程度-之支持。1975年10月23日,南非在美國默許下,出兵協助南非與美國所支持的安盟。台灣的研究者林永樂說,當時的南非政府「過分樂觀...政治上產生相當負-面作用...(造成)非洲國家轉向(古巴與蘇聯支持的)安解...」。

當時,蘇聯給予安解的資助,以及美國、南非等國對安盟與安陣的支持,二者大約相當。不過,重要的在於,南非增兵後兩個多月之間,蘇聯居然未曾積極聞問,遑論出兵-非洲。事實上,這次又是古巴自主決策,快速地回擊南非兵丁。美國總是認為,威脅其非洲利益的國家,最多就是蘇聯與中國,古巴全然未曾浮現在山姆大叔的腦海中。是-以,1975年11月古巴部隊突然現身戰場時,美國根本難以置信,怎麼可能:小小的佳勒比海島國,居然膽敢妄自發動,派遣部隊到了數千里之遙的安哥拉。會是這樣-嗎?已經這樣了。美國寧願相信,卡斯楚只不過是蘇聯代理人,是承命令於蘇聯總書記布裡茲聶夫(Leonid Brezhnev),圖像如果真是這樣,顯然更為符合美國及世人所認定的想當然爾,並且,美國政府也會覺得好受一些。特別是,古巴竟在這個時間出兵,太過奇怪、-太過難解。因為,這是1975年,美國正打算局部恢復與古巴的正常關係,「何以卡斯楚對這個史無前例的機會,嗤之以鼻?」。再者,中南美洲國家並無對外出兵的歷-史與經驗。先前,只有巴西將領尾隨美國,在1965年派小批部隊進入多明尼加;1980至81年間,是有阿根廷出兵至尼加拉瓜,幫襯蘇幕沙(Somoza)這個-腐化的家族政權。但自主揮師、濟弱扶傾而跨洋越海,三者合一,只有古巴。

再回到安哥拉。古巴出兵一個多月後,也就是1976年1月9日起,蘇聯才派飛機從哈瓦那運輸軍火與部隊,16日才與古巴簽軍事協同,表明將在該月底運送武器至安-哥拉,直接供應古巴2500萬美元軍火,這是蘇聯運送給古巴的第一批軍事物資。但是,在最艱難的11、12兩個月,蘇聯雖然也增加對安解的軍事資助,但卻未協助-古巴運送人員與武器。「在安哥拉,蘇聯並非熱衷的參與者」,原因終究難以透明。可能是1970年代的中後期,美蘇冷戰已經進入低盪,誰也不想開罪對方;也許是蘇-聯不滿古巴未經諮商,自行決定出兵;又或許是蘇聯心存懷疑,認為古巴根本沒有能力阻止南非入侵;還有,也有可能是蘇聯對於安解,還有一些保留。不論是以上哪一種-情況,至少都能肯定一件事情:外界直觀的、脊椎反射式的想法,認定古巴聽命於蘇聯;但是,這不是事實,這是不公允的評價。何況,1977年5月27日安解面臨一-場政變,主其事者與蘇聯的關係緊密。該政變即便沒有取得蘇聯的積極支持,至少獲有蘇聯大使的同情。此時,古巴再次扮演決定性的角色,挫敗子政變。面對蘇聯,古巴-採取雙軌路徑。一方面強調莫斯科的至高無上、是社會主義陣營大老。另一方面,古巴力挺與護衛安解,使其能夠努力維護自己所選擇的方向。

未事先徵詢蘇聯的意見,卡斯楚逕自揮師安哥拉,為什麼?可能是時間緊迫,南非已逼近安哥拉首都。可能是卡斯楚心意已決,擔心徵詢被否決或淡然漠視,又將如何?畢-竟前一(1974)年8月,古巴表示要出兵安哥拉,布裡茲聶夫卻悍然對卡斯楚說不。最後,卡斯楚也有可能盤算,先斬後奏,說不定可以讓蘇聯不得不背書。當然,以-後見之明來看,古巴這些行動其實是有跡可尋。美國自己在1968年就有情報顯示,卡斯楚長期拒絕蘇聯的顧問,他也公開批評蘇聯,指其既教條又投機。是以,196-0年代的古巴外交政策,比較接近戴高樂時期的法國對美國的態度。古巴對蘇聯的外交關係,還不如羅馬之以美國馬首是瞻,也沒有英德那麼買美國的帳。葛雷傑西說,古-巴對外伸出援手,「反映了一定程度的理想主義,放在大國或小國的外交事務當中,這都不是尋常可見。」除了西非,在1970年代中後期之後,古巴也響應語言、歷史-與血緣淵源較遠的伊索匹亞等東非國家的解放運動,這個部分的決定,也許存在較多的冒進成分,其成績也相對弱些。對古巴抱有同理心與肯定的人,對其評價於是多了一-點負面的成分,如兩度成書,分析查維茲(Hugo Chavez)路線對於委內瑞拉及拉丁美洲之前景的高特(Richard Gott),在《古巴:一部新史》這本書,就紀錄卡斯楚在這個階段的冒進風格,卡斯楚說,「部落主義可以快速到達社會主義」。不過,無論是理想或是冒進,確實都-不合乎外交的斤斤計較。

古巴積極涉入非洲的解放志業,對於非洲人心有很大的鼓舞作用:被殖民者也能擊垮殖民者,黑人可以、並且已經戰勝白人。雖然1976年之後,安哥拉內戰持續直至2-002年8月,三派才組成聯合政府,但先前仍有一段插曲,值得記錄。1987年11月,美國與南非再次支持安盟,它控制了安哥拉最大的產油地。兩國暗助安盟,使-其對安解政府軍發動攻勢,迫使政府軍撤退至Cuito Cuanavale。這個時候,距離該地最近的古巴軍隊,距離只有200多公里。來不及照會蘇聯的安解政府,只能立即商請古巴協助。如同1975年的情況,經過-四個月戰鬥後,1988年3月,南非撤退,古巴再次成功維護了安哥拉政權,間接迫使南非白人政府與種族隔離政策,先做重大改變而後瓦解。1991年7月曼德拉(-Nelsen Mandela)風塵僕僕,拜訪哈瓦那,當面向卡斯楚表達謝忱。曼德拉誠摯表示,古巴那些時刻的義舉所催生的後續效應,堪稱非洲史的轉捩點。

古巴在1987年底第二度持援安哥拉,主客觀條件與1975年,已有很大差異。正因為情境迥然有別,而古巴風格不變如昔,似乎更能凸顯其國際主義的理念與實踐的-深刻與持久,遠遠超過世俗常情的認定。1980年代末的古巴,不再是當年國內經濟承平而國際經貿暢順於蘇聯與東歐集團。古巴的經濟從1985年以降已經困頓,戈-巴契夫在該年就任蘇聯總書記後,調整其內外政策,在此格局底下的古巴只能日漸被迫成為「中流砥柱」,不得不進入真正自力更生的年代。1988年12月22日,涉-及安哥拉局勢的各方代表簽署和平協定,古巴同意從1989元月起27個月內,分批將部隊撤離安哥拉。從1975年11月11日至1991年5月,人口一千萬的古-巴計有37.5萬人次支援安哥拉。參與其間的將領強調,「這是政治連結與團結的一種行動示意」,參與其間的古巴戰士,必然是「真正地誌願...若非志願,何以甘-願冒犯生命的危險,就只為正義?」

投入前線的古巴戰士是否具備這個胸襟,是很重要。人溺己溺而馳奔他國流血流汗,是人因理念的貫穿而有的昇華行動,極其珍貴。但是,小國寡民卻能濟弱扶傾、對抗強-權二十多年,如何取信於人?無論是依照第三者的旁觀,或是以其敵手,也就是指南非或美國的眼光看待,古巴人焉能如此?他們總是覺得,果真古巴戰士長年心存這個理-念,必定是古巴領導層的意識形態教化,相當成功。究竟是哪一種情況多一些,只有當事人知道,但至少有項重要的事實,可以就此澄清:古巴援助非洲國家,並非如同流-行意識所說,以為是蘇聯授意或指揮。[2]誠如葛雷傑西教授考察與比對史實後,指出古巴在非洲的行動,出於「自衛與理念兼而有之的」動機,混合著「有些遲疑的、-有自利成份的,也有理想成份的步伐」之展現。

古巴對外的醫療援助
新古巴成立後一年之間,流失許多高等教育人力。其中,六千位醫生走了一半。即便如此,早在1962年10月,古巴就曾派遣醫療團隊與護士前往非洲。「阿國大多數-醫生是法國人,許多已經離開」,卡斯楚解釋著,「阿爾及利亞人口比古巴多四百萬,但他們的醫生,僅有我們的三分之一,或還要少些... 他們身陷的局面,實在悲涼。」響應號召的女青年醫生培瑞羅(Sara Perello)新婚未久,她回想當時的情景,「卡斯楚一說,我們無不感動。」1963年5月,她隨古巴醫療團隊,出發前往阿爾及利亞。這是古巴技術海外支援團-的開始。古巴公衛部長說,「這很像是乞丐助人,但我們知道,阿爾及利亞人比我們還更加需要,他們也應該得到這樣的協助。」

到了21世紀,古巴對外的醫療資源配置,似乎分作兩部份。一部份如同商品,用以診治前來哈瓦那問病的人(俗稱「醫療觀光」,應該是以西方人士為主),以此賺取外-匯。第二部份則大抵延續了古巴立國以來的國際主義襟懷與實踐,又可分作兩種。一是為比較貧窮的國家,培訓醫生,規模頗大。《經濟學人》(Economist)週-刊說,這就是古巴在1998年創設的「拉美醫學院」,在2007年初之時,它有一萬名醫科學生(六年制),規模是美國最大醫科養成機構的十倍。這所醫學院只招收-外國學生,大多數來自拉丁美洲,但也有91位中低階層的美國人,所有學生就學期間的食宿與學費全免。其中,物產相對豐饒的國家如委內瑞拉,也會以低於國際市場的-價格,供應古巴石油等產品。再來就是古巴醫生來到保健相對落後的地區,為其住民提供醫療服務(比如,至南非協助愛滋病患)。這項服務也有平時與非常時期兩種。前-者如古巴在委內瑞拉派有1.5萬位醫生與牙醫,後者如2005年10月25日,巴基斯坦發生大地震,古巴有2500位醫療人員持援,他們與災區的人生活在相同條-件,比如,住在帳棚,不是住在飯店;古巴人持援的所得也很微薄,甚至還比巴國人少些。

由於古巴每萬人平均醫生人數是美國的2.5倍,因此禁得起長年有三分之一醫生在在海外工作或援助。讚賞的人每每稱呼這是讓人難以置信的利他行為。批評的人如賀栩-斐(Hirschfeld, Katherine)博士,她採取歷史與微觀的檢視,認為古巴的健保成就被美化。另有些人則難以想像,竟有這麼多古巴人的對外援助,出於自由意志。他們很難想像-社會平等的關懷,對於古巴的重要性還是這麼高,更不肯相信短缺外匯的古巴政府,還在通過這個方式表達團結的情誼。

實況究竟是何等面貌,誠然需要更多的研究。比如,公醫系統引進商業措施,服務海外人士之後,對於古巴國內的醫療提供,會有多少不良的影響,為了賺取外匯而產生的-排擠作用,是否尚在合理範圍?古巴人難免為此產生怨懟,惟不滿之情是否還算平和?反過來說,假使古巴國內的醫療健保維持合理的水平,則古巴醫護人員的海外動能,-理當不致衰退,如同外交是內政的延伸,或許這樣的推論仍在情理之中?這裡有兩份材料可以做為佐證,說明古巴人民得到的醫療照料水平,即便在經濟困難的年代,應該-還是相對的秀異。其一,2006年,德州大學「經濟不平等研究學社」(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Economic Inequality)發表詳細的調查報告與分析。作者群蒐集並解釋許多數據,指出全世界在1990年代迄今,不平等的幅度持續擴大,古巴雖然未能身免,但幅度-小了許多,「相當值得一書」,其中的重要因素包括許多公共服務未被放棄,醫療保健的預算甚至從1990年佔政府總支出的4.93%,增加至2004年的11.0-0%,學生免費教育(至大學)的預算更從8.52%倍增至18.96%。另一個也不妨參考的資料是民意調查。2006年9月,美國蓋勒普(Gallup)在古巴-進行的研究,顯示96%的人認為他們的醫療保健任何人均可使用,不分經濟所得;74%的人對於醫療服務表示滿意;98%的人認為他們的教育任何人均可使用,不分-經濟所得;76%的人對於本社區的教育表示滿意。

古巴理念反攻大陸
古巴的物產與消費物資並不豐裕,卻有傲人的全民健保,美國的山川富饒、消耗世界兩成多資源,仍有五千多萬人尚未得到醫療服務,兩國之對比莫此為甚。美國的新任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矢志改革,是否成功,還在未定之天。美國號稱國內奉行多方協商的自由主義,對外卻是單邊霸道掛帥,不惜公然違逆聯合國大多數國家表達的意見,特別是-美國對古巴長達半世紀的經濟封鎖。

在古巴因經濟情勢丕變,進入特殊時期的第二年,也就是1992年起,聯合國每年十月大會就有一項議案,就美國是否應該解除禁運,進行意見發表與票決。第一年有5-9個國家「敦請」美國鬆手,履行她在世界各地推行的自由貿易政策。往後,作此要求的國家。數目逐年增加,1994年破百,至2004年是179,2006年是1-83,到了去(2008)年,192個聯合國會員國已經有185國表態批評美利堅。2006年入夏,美國宣佈,除援例編列預算補助古巴「民主」基金之外,她將另-外在次年度提供一億五千萬美元,「扶植」有心人及其社團,襄助他們公然顛覆古巴。彷彿是回應美國的挑釁,小布希宣佈前述新預算後,不到兩個月,擁有118個會員-國、15個觀察員的「不結盟運動」(Non-Aligned Movement)國際組織,再次以實際行動聲援古巴,它選擇在2006年9月於哈瓦那舉辦第十四次大會。

各國的義憤很有道理。根據古巴提交聯合國的報告,至2005年為止,古巴因禁運而蒙受的損失,累計達810億美元,如果加上美國的破壞與顛覆等等活動,古巴的經-濟與社會建設之失,還要多出540億美元。這些數字早就超過前蘇聯從1970年代中期以後提供的軍經援助總額。根據巴哈(Quintin V.S Bach)在《蘇聯經援不發達國家:統計分析》所進行的獨立核算,不含軍事,1970-1983年間,蘇聯給予古巴的補助是258.981億美元。但禁運不是冰-冷的統計數字,它是活生生的不可思議,讓人乍舌於山姆大叔的無孔不入,雖然或許還帶有發噱的味道:從英國記者工會(National Union of Journalists)會員法索羅(Tom Fawthrop)的遭遇,我們可以窺見一斑。法索羅經常從哈瓦那撰稿。2006年11月他發出一篇有關古巴醫生的報導,澳洲的報紙刊登後,從澳洲電匯稿費至他-在英國的帳戶,銀行卻拒絕給付。原來,負責執行封鎖古巴的「美國海外資產管控署」(US Office of Foreign Assets Control)通過它的複雜軟體,攔截了這筆經由美國花旗銀行而進行的電子轉帳,並由花旗銀行紐約分行向當事人發出電子通知,指「因美國官署要求澄清,閣下的-交易無法完成。請說明古巴醫生這筆金錢轉移的細節及交易目的...」。法索羅是英國人、不是古巴人、銀行轉帳沒有經過古巴,卻仍然納入美國政府的鷹眼監控。

美國的路線還能走下去嗎?外交跋扈,色厲內荏。內政不修,貧富擴大。1980年雷根上台時,最富有的百分之一美國人擁有全國財富8%,2001年已經快要到達1-7%,至2006年,超過20%。經貿方面,1980年以前出超,其後年年入超,近幾年數額直逼六、七千億美元一年,是台灣中央政府年度總預算的十倍!這些超額-的消費長年依賴海外挹注,2008年仲夏起,捲起核爆,禍延世人伊于胡底,尚不可知。美國最為顧盼自雄的傳媒,除好萊塢之外,也得應對日漸增多的挑戰。1977-年,《傳媒是美利堅的天下》,2008年同一作者再出新書,換成《傳媒曾經是美利堅的天下:美國傳媒式微錄》。CNN獨霸國際電視新聞不到十年,就有英國BBC-在1991年基於經濟利益考量,進場與CNN角逐。其後,愈來愈多國家切入,如南韓(1996)觀光部與KBS等電視機構聯手、中國央視(2000)、卡達(Q-atar)政府羽翼的私人半島電視台(2006.11)、法國(2006.12)、南非(2007.7),及日本(2009.2),紛紛打出旗幟,投入大小不一-的資源,推出英語的新聞頻道。各國以母語推出的國際頻道,數量更多,包括六個拉美國家聯合出資成立的公有「南方電視網」(Telesur),已經在2005年7-月下旬開始製播,西班牙語為主,但也有葡萄牙語。

美國的力量相對走下坡,古巴的盟友日漸增多,特別是近鄰拉美國家在委內瑞拉示範下,正以不等的幅度與強度,遠離美國,靠攏古巴的理念。

1998年,查維茲首次贏得總統大選,次年「二十一世紀社會主義」登場。2002年4月,委國的傳統菁英及其美國盟友發動政變,劫持查維茲。一時之間,智利民選-的左翼總統阿葉德(Salvador Allende)的命運,似乎就要歷史重演。1973年,在美國中情局支持的軍事政變中,阿葉德殉道;所幸,三十年後的委國人民迅速包圍總統府,浩大聲勢,終於-使政變不到兩日,就劇性性地瓦解。其後,兩種路線之爭在委內瑞拉更是赤裸進行,至今未歇。[3]2002年底,巴西工人黨魯拉(Luiz Inacio Lula da Silva)當選總統,雖然激進立場有所調整,仍有可觀的進步政策,也有不俗的政績,將執政至2011年。[4]接下來,出身工人家庭的醫學教授巴斯克斯(Ta-bare Vazquez)在2004年10月獲取烏拉圭的大位,歷史上,先前烏拉圭從來沒有左翼政黨掌權。2005年12月,心向窮人的莫瑞雷斯(Evo Morales)在高達八成五投票率的選戰中,同樣以過半選票勝出,在他之前,沒有任何原住民擔任總統。一個多月之後,即2006年1月,前所未有,智利選出女-總統巴切萊特(Michelle Bachelet),億萬富翁落敗,拉丁美洲至此有了六個國家,由左翼執政。半年後,雖然左翼的前墨西哥市長以不到1%的差距,輸了大選,但很快地,曾在198-0年代執政的奧特佳(Daniel Ortega)在野多年後,再度於2006年11月勝選,重新入主尼加拉瓜。到了2007年1月,又有左翼的政治經濟學家德爾加多(Rafael Vicente Correa Delgado)當選厄瓜多爾的總統;10月,阿根廷選出主張擴大南美共同市場的的女總統斐楠德姿(Fernandez , Cristina)。2008年4月再有巴拉圭的盧戈(Fernando Lugo)破天荒,首次出現左翼政權,創下新的紀錄。由於自覺無力幫助貧民,曾在貧困地區擔任天主教會主教的魯戈在2005年卸下神職 ,一年後投身政治而兩年有成。2008年8月,玻利維亞的莫瑞雷斯在公民投票中,獲得更高的支持率,67%選民支持新憲法,莫瑞雷斯即將啟動土地改革..等等方-案。查維茲則在2009年2月,以55%贊成、45%反對的優勢,翻轉2007年12月未獲支持的新憲法(當時只有49%支持),其後,總統在內的政治職位,如-果能夠在選舉中得勝,可以沒有任期限制,如同內閣制國家。2009年3月15日,薩爾瓦多選民終結了二十餘年的親美政權;雖然執政黨投入的電視廣告經費,是左翼-聯盟的四倍,儘管傳媒一邊倒地支持執政黨。左翼政黨聯盟富內斯(Mauricio Funes)初試啼聲,當選總統。外界認為富內斯是穩健的改革派,但也懷疑真正的操盤手不無可能是其激進的副手史冉(Sanchez Ceren)。18日,與古巴斷交48年的哥斯達黎加宣佈將與古巴復交。

過去十多年來,拉丁美洲的社會與政局既然有了這些進展,那麼,去(2008)年12月17日,

拉丁美洲南方市場(Mercosur)會議,以及南美大陸和加勒比海23個國家組成的裡約集團(Group Rio)高峰會在巴西召開會議時,古巴進,美國出,應該就是水到渠成。這是主客易位、歷史即將展開新頁的號角。1962年以來,古巴一直被拉美集體組織排斥在外-,今日班師回朝,與此同時,過去經常與會的美國,首次坐上冷板凳,未獲邀請。華勒斯坦說,「古巴重返舞台」是「重大的地緣政治事件」,原因在此。台灣的中央社今-年2月19日跟進特稿,精彩描述「古巴情勢看好」,一年內八位拉美總統,加上兩位中蘇首腦絡繹於途,走訪哈瓦那的熱鬧盛況。

1962年10月,在沒有知會當事國古巴的情況下,美國與蘇聯私相授受,達成協議,是為所謂古巴危機的解除。當時,中共《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號召《全世界人民-動員起來,支援古巴人民,粉碎美國戰爭挑釁》。如今,近半世紀的歲月流轉,蘇聯不再存在、美國雖有歐巴馬卻欲振乏力、中國經貿力量龐大而人文價值乏善可陳。大國-黯淡,適足以映襯小小古巴,實有可觀。五十年來,而特別是1980年代中後期以降,古巴在困頓中有所為有所不為,有變有不變,外界固然不宜奢望古巴「光被八表」-,惟即便不語,其存在的自身就是示範,提供拉美人民及世人一個參照,不完美的古巴模式之明滅,折射了人類命運的光影。

馮建三
2009年3月21日政治大學走樟山寺‧樟湖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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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內瑞拉與查維茲

1958至1998年,世界第四大石油出口國委內瑞拉雖有選舉,卻是「民主已經約定,別無分號」(pacted democracy)。兩大政黨談好條件,輪流作莊,就地瓜分石油富源。這個「民主約定」的代價是選舉有名無實,以及中產階級滑落,貧窮日增,1998年12月-查維茲以56%勝選,背景在此。1999年2月查維茲就任,推出新憲法,12月二度經公民投票複決,總統任期由5年延長至6年,可連任一次,並新設罷免機制。2-000年7月依據新憲,查維茲參與大選,獲59.8%支持。舊有的石油權貴及其附庸強烈反擊,五大電視網及主流報紙無日不批評,先是2001年底,組織石油罷工-,再來,2002年4月乾脆政變(,美國首肯。台灣公視曾放映其紀錄片《驚爆四十八小時》)。半年後,他們再次鼓動,石油工會捲土重來,大罷工兩個月,還是沒有-成功。再來是2004年8月的罷免投票,仍然失敗。查維茲不能沒有戒心,2006年12月再次當選後,他開始推動新的修憲案,幅度很大,共有69項,包括總統任-期次數不受限、工時由8減至6小時、投票年齡由18降至16歲、取消中央銀行的自主性…等等。2009年,前番失利的查維茲再接再厲,但修憲幅度降低,以取消正-副總統﹑州市長及各級議會議員連任次數為主,終於達陣。一件事情至少總有兩種看法,究竟委內瑞拉的政局怎麼一回事?反對陣營淡化的是,醫療健保教育與其他社會文-化乃至於社區電台的改革與興辦,成效良好;他們用力的是,暴露近年來升高的犯罪率與通貨膨脹。舊有勢力與一些海外評論,不談主流傳媒至今依舊掌握在昔日權貴之手-,不因查維茲掌權十年而有本質的變異;他們更想要指控查維茲是所謂的獨裁,他們忘了說,查維茲的無任期制,其實內在於自由主義體制的矛盾,只要多數決,甚至無須-過半,就能號令天下(英國是箇中最好的例子,執政黨選票常在40%左右或更低)。他們沒有將心比心,畢竟內閣制國家的領導人也無任期限制,德國柯爾(Helmu-t Kohl)從1982至1998掌權17載,若無社民黨勝出,還要繼續當家;1979年執掌國政的英國保守黨柴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假使不是因1992年黨內鬥爭,很可能在1997才會因工黨勝選而下台。究竟,未來的委內瑞拉會是如何?國際石油價格會是一個因素,但更重要-的相關變數是,委國的傳統仕紳階級與海外(特別是美國)相類隊伍的合縱連橫是成是敗。葛蘭丁(Greg Grandin)出版於2006年的《帝國工坊:拉丁美洲、美國與新帝國主義的崛起》,讀之讓人難以置信。柴契爾夫人及前美國總統雷根(Ronald Reagan)都很推崇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海耶克(F. Hayek)與傅立曼(M.Fiedman)在談及皮納契(A.Pinochet)將軍時,竟能語帶讚揚。在他們看來,皮納契血腥軍事政變、推翻民選總統、鎮壓-異端肅殺數千人是可以容忍的,甚至彷彿說是通向自由所不能不有的手段。海耶克說,「我個人寧取自由主義的獨裁,而不是民主政府卻無自由主義色彩…軍事政變後,在-皮納契年代的個人自由,遠比前朝大得多了,我還真無法在智利找到任何一個人會不同意這個說法。」話都講得這麼白了,那麼,作為挑戰資本體制的最近、最為強勁的拉-美動能查維茲及其階級,能夠因為歐巴馬主政而降低遭致反撲的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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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哥拉解放陣線(Popular Moveme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ngola ,MPLA,安解)、安哥拉聯盟(National Union for the Total Independence of Angola,UNITA, 安盟)、安哥拉民族解放陣線(National Fro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ngola ,FNLA,安陣)。三者目前均為安哥拉政黨,安解執政,2008年9月大選在87.36%投票率下,安解得81.64%選票,掌握國會220席次當中的191-席,安盟與安陣分別是16與3席。

[2]西方人這麼看,台人也是。在一本暢銷近三十年、增訂多次的著作,對於美國外交政策多有批判的作者,在書中談及依附與世界體系理論時,這麼寫著:「古巴以前-依賴美國,現在靠攏蘇聯,哪一點獨立自主來著?」、「古巴即令斷絕了對美國的依存,卻逃不掉對蘇聯的經濟、軍事、政治依存」、「...社會主義國家都存在著嚴重-的『政治依存』--這一點新左派常常視而不見。」台灣的輿情,最「正統」的意識複製可以舉聯合報社論(1976年2月4日)為例。至2008年3月6日,研究「-非洲政治」的大學教授在聯合報的網路空間,也再次說「古巴更是蘇聯在這個地區的代理人(proxy)」。

[3] 另見文末方塊的「委內瑞拉與查維茲」。

[4]魯拉在2007年延攬溫格(Roberto Mangabeira Unger)入閣,擔任「策略事務部長」,負責亞瑪遜森林土地管理在內的重要工作。英國《新左評論》雙月刊十數年來就對溫格有很高評價,他從事批判法學的教研,-介入社會與政治甚深,同時是美國哈佛法學院唯一來自拉美的學人。

2009/5/2

古巴為何這麼重要?

戴安娜.拉比(Diana Raby)
阿偉 徐雍 譯 [1]
2009年3月16日

Diana Raby 是英國利物浦大學「拉丁美洲研究中心」( The Research Institute of Latin Americcan Studies)高級研究員;也是加拿大吐倫多大學歷史系名譽教授。她寫了許多有關拉丁美洲的文章,而且也積極投入各種國際團結運動;如:英國的「古巴團結運動」( Cuba Solidarity Campaign),「委內瑞拉資訊中心」( Venezuela Information Centre) 等。她最近出版的一本書:「民主與革命:今日的拉丁美洲與社會主義」(Democracy and Revolution : Latin America and Socialism Today) (London: Pluto Press, 2006),主要也是在指出:在本世紀,委內瑞拉、古巴,以及「玻利瓦另類美洲」的國度,對全球左翼勢力的復興,極為重要。
2009年5.1國際勞動節遊行中歡欣的民眾


1990年代初期,不論是在媒體,在西方政界,甚至在學界,都異口同聲宣稱:古巴的革命,即將瓦解。甚至到目前,許多觀察家也認為:古巴轉型到民主(應理解為:狹義的多元治理)及「市場經濟」,也只是遲早的事。

但是,古巴的社會主義在極嚴酷的「特殊時期」(Special Period),仍能存活下來;而且在柏林圍牆倒下二十年後,還在運轉,這個事實本身,就值得我們深思。即使在卡斯楚(Fidel Castro)長久的無為之下,以及隨後請辭總統職位,也並未造成許多人所預言的混亂或動亂。為甚麼古巴可以存活下來?而這對目前社會主義與進步政治運動,又代表什麼意義?

簡單來說,即使有各種問題與毛病,但整個革命的秩序,仍然在運轉。許多古巴人,仍然信守社會主義理念。他們自然對物品短缺和難以取得,會發發牢騷。但是,幾乎很少會幻想那從佛羅里達對岸所提供的其他出路。

為甚麼會這樣呢?是什麼使得古巴,跟蘇聯及東歐不一樣呢?要想了解這點,我們得回溯到革命的起源;以及從1959到1963年,所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轉型。革命之前的古巴,只是個美國的保護國;是個貪腐 「民主的」政府及兇殘的獨裁政權交互出現的,超大型甘蔗農莊。社會主義革命的念頭,在當地,或是在加勒比海與中美洲這美國的「後院」,都是無法想像的。於是在1959年1月1號,當獨裁者巴蒂斯塔(Batista)流亡逃竄,而滿臉落腮鬍的游擊隊進入哈瓦那與聖地牙哥,當時沒有人會預料,以後會發生多麼巨大的變化。

古巴轉型到社會主義,在全世界算是最快速、最徹底的:第一次與第二次『農業改革法』(Agrarian Reform Laws),幾乎所有大型工業及服務業的國有化,成就非凡的掃盲運動,以及在各層級學校推動義務教育,免費的全民健保,民眾守衛隊,由街坊鄰里層級起的各種民眾組織等等。這一切,全在四年間完成。

但是在1959年的頭六個月,所有的論調,都是有關民主與人道,直到1960年中期,幾乎沒提到什麼社會主義。而且一直到1961年4月,在初步戰勝的兩年四個月後(在豬玀灣事件期間),它才正式被納為全國目標。那領導武裝鬥爭及奪權的『七二六運動』(M-26-7),是個廣泛、且異質性高的運動。它也與當時的古巴共產黨:「民眾社會主義黨」(PSP),有極大的差別。這個革命,廣受人民支持。但許多觀察家預期(或者擔心):它必會遭受到與瓜地馬拉五年前一樣的命運。當時 (譯注:1954年)在瓜地馬拉,那廣受擁護的阿本茲(Arbenz)政府,被「中央情報局」(CIA)支持的政變給顛覆。

要想瞭解這革命的偉績,那在古巴及拉丁美洲的革命所引發群眾高亢的熱情,以及它早先意識形態的靈活度,是其中的關鍵。在美國霸權不容挑戰的地區和時期:在當時,之前的墨西哥大革命,已經被拔掉虎牙;1933年,如尼加拉瓜的桑定諾(Sandino),與古巴的葛拉‧聖馬丁(Grau San Martin),以及之後在哥倫比亞的蓋探(Gaitan),以及瓜地馬拉的阿本茲(Arbenz)等,所帶動的各種進步運動,都已被美國或明或暗地幹掉。於是,古巴在此時刻的勝利,有個即時的象徵性衝擊。1959年1月底,卡斯楚在勝利後的第一次出國訪問,前往委內瑞拉。

他受到當地群眾狂熱的歡迎。在二月份,當時智利的參議員:阿葉德(Salvador Allende)也宣稱:「古巴革命,不只是你們的……我們所面臨的,是美洲有史以來,最重大的運動。」[1] 不久之後,哥倫比亞那被暗殺的民眾領袖的女兒:葛洛麗亞‧蓋探(Gloria Gaitan),也宣稱:「古巴的經驗,是我們美洲(Nuestra America)大解放的開端。」[2 ] 曾於1938年於墨西哥推動石油國有化的總統:卡迪納斯(Lazaro Cardenas),也對古巴表示熱烈的支持。

古巴革命最突出的特質,讓它能迴避落入瓜地馬拉同樣命運,而且在1961年4月擊退豬玀灣反革命侵略的根本原因,是它「造反軍」(the Rebel Army)游擊隊前所未有的軍事勝利;它竟然將巴蒂思塔獨裁者的勢力給擊垮了。也正因如此,這使得馬克思主義者,把這段過程認為是:列寧的武裝勞工革命理論中最佳的教本案例。但那奪取到政權的勢力,並非共產黨或馬克思主義政黨,而是一股廣泛的民主運動。它拼湊式的意識型態,主要是源自古巴及拉丁美洲諸多民眾革命的傳統,以及一些有關社會正義與民族解放的模糊想法。一些古巴的老共產黨員,即使他們在勞工運動及知識界有些基礎,但也因他們早先會去支持巴蒂思塔獨裁政權,多少變得有些妥協。他們當初就曾譴責卡斯楚及游擊隊員,說他們是「小資產階級冒進者」(petty-bourgeois adventurers)。而且得一直到1958年末,在勝利前夕,才轉過來支持這運動。

當以卡斯楚為首的革命領導層,從1959年初到1962年,革命後的頭三年間,不顧萬難地開始推動革命:掃除了富有的古巴菁英與地主階級,收回美國佔有的甘蔗大莊園及農場,工業國有化,清除那充斥著巴蒂斯塔支持者的國家機器,與蘇維埃集團簽訂貿易協定,然後宣稱自己是社會主義者。這種作法,難道是像許多美國右翼評論家所說的:是種戴上假面的共產黨領導的陰謀?或如一些自由派所言:這只是普遍民族主義者,在面對那笨拙、不知實情的美國的敵視下,所展開的義憤行動?

真相,是更複雜、更有趣的。古巴在二十世紀初,不像當時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地,它並未爭取到獨立地位。但古巴後來卻發展出一個確切具有民眾與基進特質的強大解放運動。那曾在三十年間(1868到1898年)反抗西班牙統治的民間游擊隊「曼比斯」(mambises),也著重種族與社會平等,同時具有早熟的反帝、反殖民意識。這也由一位偉大的文人及解放鬥士:馬蒂(Jose Marti),很簡潔地在他1895年最後一封信中說出來:「我到目前所作的一切,以及以後我要做的,其主要的目標,是透過古巴獨立來阻止美利堅合眾國為我們整個美洲添加更多重擔。」* [3]

這種反帝精神,又不斷地重現在往後的鬥爭中:對抗馬卡多獨裁者(Gerardo Machado)(1925-33),以及1933年那流產的革命。後者在許多方面而言,也是1959年革命的先驅。在當時,兇殘的鎮壓加上全球蕭條所帶來的經濟困境,造成百姓的烽火四起:工人佔領糖廠,升起紅旗;學生攻佔總統府;軍隊低階士兵兵變,推翻上層軍官團。一位民間醫學教授:葛拉博士(Dr. Ramon Grau San Martin)所主持的臨時政府,也宣佈許多進步的施政措施,包括農業改革、政府涉入(政府掌控)美國擁有的古巴電力公司、最低薪資、八小時工時制,以及婦女有投票權等。但這個革命政府缺乏有組織的政治勢力的支持。很快地,那與葛拉博士對立的軍方領導:巴蒂斯塔士官(Sergeant Fulgencio Batista),即顯示出他是個願意與美國領事館合作的機會主義者。

在羅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新政府時期,華府也方宣稱「好鄰居政策」(Good Neighbor Policy),也因此不好派遣海軍陸戰隊,但是美國的戰艦就在它外海。哈瓦那感受的壓力日趨增強。於是理所當然地,在1934年1月,葛拉被巴蒂斯塔顛覆掉。巴蒂斯塔於是成了幕後黑手,在往後二十五年間,人們看見軟弱的傀儡總統,貪腐的民選政府,輪流上台。以及到最後,乾脆是由巴蒂斯塔來赤裸裸地專政。這也造成大多數的古巴人,無論是工人、農民或中產階級,日益覺得挫敗與幻滅。也正是葛拉與他「真正古巴革命黨」(Partido Autentico)同志的失敗,反而造成巴蒂斯塔在1952到58年的獨裁統治,以及隨後的真正革命。

雖然在1950年代初期,那些集結在活動份子/律師:卡斯楚身邊的年輕革命份子,對社會主義理念多少有些瞭解。但他們的知識與政治背景,仍是很多樣、而且是拼貼式的。卡斯楚他本身是「正統黨」(Partido Ortodoho)黨員,這個黨稍早幾年也與「真正革命黨」黨員(Autencosa)分裂,抗議其貪腐及背離1933年的方針。「正統黨」領導戚巴思(Eduardo Chibas),是為極有見識的人,他在1933年,成為學生領袖。而且從1949到1951年,擁有廣泛的群眾支持。因他在每週的電台廣播中,用強烈的語氣來批判貪腐。他的口號:「榮譽對抗金錢」(Verguenza contra dinero),也重振起道德理想路線;這也是自馬蒂之後,古巴基進路線的支柱。戚巴思於1951年8月,在他廣播節目中當場用槍自殺。在哀悼他的喪禮中,有很多的群眾示威。但他那「走向民眾」的號召,對「正統黨」黨員,是種啟發。許多黨員,在幾年後,就加入了「七二六運動」。

在這個新的革命運動,其意識形態想法源起的關鍵人物是桂特拉斯(Antonio Guiteras)。這位年輕人,在還是哈瓦那大學的研究生時,就已是葛拉短命政權的內政部長。桂特拉斯在1933年那令人興奮的時期,是許多基進政策的主要推手。葛拉被推倒後,他就潛入地下,組織他自己的起義運動「年輕古巴」(Joven Cuba),而且有明顯的社會主義綱領。桂格拉斯,作為一受人擁戴的人物,且作為一個獨立於共產黨的社會主義運動份子,他自然成為某些勢力的眼中釘。於是,順理成章的,他於1935年被殺。

桂格拉斯,是拉丁美洲自主的馬克思主義傳統中的一號人物,而這傳統,也與秘魯的卡羅斯(Jose Carlos Mariategui)有關。這個傳統對一些「七二六運動」的重要成員,如哈特(Armando Hart)等,發生重要的影響。它也對一位年輕的阿根廷革命份子:切‧格瓦拉(Ernest “Che” Guevara)的意識形態,產生極大的作用。切‧格瓦拉,於1955年在墨西哥與卡斯楚和他的同志相遇,成為這革命的中堅份子。

可是在許多方面,「七二六運動」起義,根本上是受到以下的啟發:一,是那自「曼比斯」、馬蒂、馬賽歐(Antonio Maceo)(他是位在對抗西班牙統治中,解放勢力的混血將軍)等,所延續下來的的古巴民眾革命傳統。二,是一種包含:基進的平等主義,反帝,及農業自給自足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與更大的拉丁美洲傳統,有許多共通之處。此傳統可追溯到波利瓦(Simon Bolivar)整個拉丁美洲統一的夢想;而且他也不信任白佬的擴張路線。

這並不表示,在1950年代,古巴革命份子是反共的,或未受到歐洲及國際馬克思主義與社會主義理論的影響。但他們大多數,是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以及其他組織,如:托派(Trotskyists)無多大關係。這種沒什麼關聯,以及因此而生的靈活的意識形態與策略,對他們的成功極為關鍵。

靠著把民族民眾的傳統,百姓的挫折感,以及對貪腐、鎮壓以及美國鴨霸的氣憤串連起來,這些革命者的成就不只在軍事的勝利,而且也爭取到群眾廣泛的支持與熱情。1959年1月,出現一股巨大的狂喜與無所不能之感。而這也表現在領導層的宣示中:「革命,不能在一天內完成。但往後,我們會把革命進行到底。往後,也會保證:有史以來的第一次,這共和國,將會是完全自由的;而且人民,會得到他們應有的。」(卡斯楚,1月3號)[4]「這個革命,就如棕櫚樹般,是古巴特有的。」「許多人還沒有覺察到:在我們國度變化的幅度。」(卡斯楚,2月24號,) [5] 「在1959年1月1日,我們尚未完結獨立戰爭,馬蒂的革命,才剛開始。」(Raul Catro, 3月13日) [6]

換句話說,毋需想到馬克思、社會主義或階級鬥爭,古巴當時就已很清楚投入到:徹底轉變,與爭取民眾福祉。而它鮮明的意識形態想法,則承傳自全國的革命傳統:卡斯楚於1959年6月,在捍衛農業改革時,也宣稱:「我們所作的,你們這些在維護巨大利益的先生們請聽好,我們所作的,是要來落實我們的導師:馬蒂的宣示與學說。他說過:祖國,是屬於全民的,而且是為全民謀幸福的。」 [7] 然後,在1959年7月,他又引用馬賽歐(Antonio Maceo)的話:「只要仍有任何尚未糾正的不義,革命就會繼續走下去。」 [8]

這些宣示,很快就被證實非屬虛言。在頒布各種新的政策後就立刻行動。而這種種作為,又帶動起更多民眾,來支持這革命領導中心。這個在哈瓦那的新政權,在民眾積極擁護,以及擁有唯一武裝力量下,享有前所未有的行動自由。國內的反對勢力已經癱瘓。沒有任何政黨或組織,能與卡斯楚及「七二六運動」的威望相匹敵。事實上,這運動已成為古巴人民的全國解放運動。

在這種環境下,一種先驗的社會主義綱領,只會造成麻煩。這革命的力道,主要是因它具有共識與寬容的特質。因此,後來當它宣稱:要走社會主義道路時,那主要也是它對新形勢的省察,一個因辯證過程,而造成的未預期情況。群眾對自決與社會正義強烈的要求,加上古巴大莊園經濟的壟斷性結構,與美國帝國主義直接、且無可避免的敵對等等;在這種情勢下,如果還想來悍衛革命,不讓革命因內部分化及散解而崩潰,那麼自1960年代初之後,社會主義方向,是當時唯一可行之道。有關古巴當時的政治經濟狀況,在歐康那( James O’Connor) 1970年的著作:「古巴的社會主義緣起」( The Origins of Socialism in Cuba),對它這方面的動態,有很詳細的解析。[9]

而這解析,也由我於1990年代,在古巴做的一些訪談中,得到證實。一些「七二六運動」的老成員,在我問道,他們的意識形態,由早先武裝鬥爭,到1959 年1月1日勝利後的頭兩、三年間,是怎麼轉的?他們也會指出:他們原本是期望民主,反帝國主義,以及促進社會正義。當時是沒有社會主義,更不會有什麼共產主義、或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等想法。而只有到了革命轉型某個階段,他們大多指認是:大約在1960或1961年年中到年尾,大家才開始覺察到:他們在古巴所開創的,是一種社會主義。在他們的心中,卡斯楚於「豬玀灣攻擊」事件時的著名演說,也證實此點:「 Pues si: somos socialistas」(沒錯。我們是社會主義者。)

這就我而言,不僅僅是再古巴革命過程中,才會發生的事。這也證實了葛蘭西(Gramsci)的說法:要讓無產階級的意識型態--馬克思主義理論--取得勝利,就得贏得意識形態霸權(hegemony)之戰,而且將之轉為’日常的常識’。換句話說,抽象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也得先與某特定國度的民眾民主傳統傳統相溶合,才有可能稱霸。這也可能是絕大多數共產黨(以及:托派)關鍵的問題:他們以為靠著宣揚抽象的馬列主義,就可實際建立起一群眾革命運動。

在1959到1961年間,古巴的革命情操,可與這幾年那些有廣泛根基、草根民主的反全球化與反資本主義運動的意識形態相比擬。革命後的早先幾年,古巴充滿了開創性激情;當時也展現出它許多的特點,像:拒斥任何既有政黨與僵硬教條,相信直接行動,尋求新的、原創的解決方案等等。沒錯,自1962年後,因當時的冷戰形勢,使古巴不得不做結盟,只得採取蘇維埃模式。如此一來,它早先具有的原創性,也就打了折扣。即使是如此,古巴還是多少維持一定的原創與自主。像:那力求開創「社會主義新人類」的「古巴邪說」,以及強調:「道德誘因」等,就是這類的實例。至於古巴持續在支持拉丁美洲與非洲的武裝革命(相對於蘇聯當時的「和平共存」),也是類似的例子。

但到1970年代以後,那與「道德誘因」緊密相扣的理想主義發展策略,明顯失敗;再加上在許多國度中的游擊運動,也遭到挫折;古巴只得採取正統蘇維埃式政策。在往後的15年間,這作法,似乎也有一定的成果:高比率的國民生產毛額成長,與穩定的經濟。但到1980年代中期,古巴對蘇聯與其他資本主義國度的債務,出現問題。另外,「經濟管理與計畫部」(SDPE)所主導的:那把僵化的官僚式中央極權,與「物質誘因」相結合的作法,也開始破綻百出。[10]

也正是在問題層出不窮下,古巴於1986年,發動起『整風運動』。卡斯楚也拒絕蘇聯當時在經濟與政治調整上,所提出的「開放」(glasnost)與「新思維」(perestroika)政策。許多人,或會認為古巴仍堅持「史達林式」或「保守式」路線,但事實並非如此。拒絕戈巴契夫的政策,其實是反映出古巴領導者,清楚的瞭解到:由上貫徹到下的自由化,必然會造成走向資本主義道路。它也反映出古巴領導者清楚認定:即使歷經數十年的威權統治,有時甚至會強力鎮壓,但在古巴,它與蘇聯不一樣。它草根群眾的參與,與革命理想,並未完全給摧毀。而且在有遠見的領導群,與民眾動員的結合下,仍可讓社會主義再度發揮活力。

除了:古巴革命持續擁有活力外,我們無法找到更妥切的原因,來說明:古巴如何成功地熬過1990年代中期,那幾年異常困頓的「特殊時期」(the Special Period)。物資缺乏與困頓的程度,足以讓任何政府,在幾個月內都會垮台。在那段時期,去古巴拜訪過的人,無不對古巴民眾度過艱難的決心,感到佩服:當時,每天只供電幾小時;缺乏運輸工具,農作物在田裡腐爛,無法送到市場;工人來回徒步六小時,到達工作地點,卻因為缺乏燃料,無事可作;商店的陳列架上,大多是空空蕩蕩的。這些,都發生在一個充滿著對美國消費社會的想象,與各種反革命文宣的國度。當地人也很清楚:柏林圍牆,已經倒塌;而其他東歐國度,也像保齡球瓶般,應聲倒地。但在那段期間,古巴只有在1994年,發生一次較嚴重的示威。有些人因感到絕望,冒險靠著木筏,渡海到對岸的佛羅里達州。但是大部分人,依舊對革命充滿信心。

古巴之所以能度過危機,它領導核心,尤其是卡斯楚的承諾與榜樣,具關鍵作用。但另一個重要因素,是古巴從未拋棄它社會主義方針。相較之下,尼加拉瓜桑定諾政權,在美國極度高壓下,於1980年代末期,不得不採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指導:解除對基本大宗物資價格的管控,並將政府的各種社會服務措施市場化。但古巴,仍維持免費的全民醫療與教育,也持續補助住屋與水電的部份開支。另外,它不但沒有廢止,反而是在採取相關措施前,加強與更多民眾先做民主諮商。這也就說,當以往共產主義的領導人仕,爭先恐後地去擁抱資本主義;而西方許多政府,也不斷地向當地民眾宣揚:除了新自由主義,別無它途的想法時,古巴的領導核心,則展開大規模的諮商過程;在全國各地,分別與八萬多個「工人議會」,一起來討論可解決經濟危機的種種措施。

即使古巴一向給視為是個專制國度(在左派眼裡,它算是個福利專制國度),但古巴人總認為他們有自己獨特的社會主義民主。在蘇聯與東歐國度相繼瓦解後,人們會對古巴繼續如此堅持,感到懷疑。這是可以理解的。但近幾十年來,進步思想界所犯的一個大錯誤,就是去毫不質疑的接受:自由主義的多元治理,是民主唯一的真正方式。但即使是拒絕史達林式威權主義,這也不表示:我們得放棄馬克思主義對於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批判。

民主的真諦,也就是:民治,是需要由在地社區出發。由民眾來打點自己社區與工作場所的事務。從這個角度來看,古巴倒是有個活力十足的在地民主制度。在社區會議裡,可直接提名候選人;在數個候選人中,選出那能代表民眾力量的議員;秘密投票。再加上,民意代表有責任(也可被招回)在每半年內,親自參加數次在地會議,向民眾做報告。這些都保障了民眾有一定程度的在地參與及掌控。和許多有完善民主資歷的國度相比,古巴在這方面,更甚一籌。[11]

當然,在較高的代表層次,仍有一定侷限。在各省與全國民意代表的候選名單上,一個名額,只提名一位候選人。選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接受、或拒絕那位候選人。政策辯論,也會在「勞工議會」等民眾組織的大量參與、討論,以及與國民大會諸委員會的諮商下,來進行,來引入更多民眾的意見。但是,議論的空間,還是得在中央所設定的範圍內。終究是,只要美國持續在想推翻古巴革命,社會主義民主在古巴,要想有完整與自由的發展,就不會有實現的可能。但在西方,資產階級精英也會來操弄那自由主義多元治理,用來防堵任何對資本主義系統嚴重的挑戰。西方國度的選民,在:金融、國防與外交等重大政策的決定上,未必會比古巴選民,具更大的影響力。

但如想指出:古巴,在當今世界,仍至關緊要。那麼光是靠:悍衛這國度的社會主義制度,反擊各種烹擊,仍是不足的。這島嶼,在21世紀,能帶給我們有別於過去的新啟示?

古巴至少在兩方面,對新的社會主義、或反資本主義潮流的興起,有重大貢獻。首先,是在環境議題方面。這在當初,或只是個救急的必要手段。但到目前,它也轉為國家政策。這是指:古巴曾做出根本的調整,在全國經濟方面,轉向有機農業;而且採用生態永續式農藝。只需幾年時間,古巴在城市農業方面的發展,已成全球的先驅。在任何可耕種的地方,都隔成為一小塊、一小塊的有機菜園。還有各種推動:採用有機農耕,來密集種植各類蔬果的計畫。結果是:哈瓦那有百分之六十的蔬果,都是由市內的農地所提供。[12] 這種作法,也受到委內瑞拉與其他國度的青睞。另外,「能源革命」,也轉換那原本中央統一供電的模式。電力,不需再依什麼大型發電廠;而是來自許多在地小型的發電機。供電,不但較有效率;而且在緊急情況下,能隨時做應變。在全國各地,日光燈管,都換成省電型燈泡。而且也在太陽能與風力發電上,做大規模的投資。[13] 古巴官員也宣稱:資本主義,與以往社會主義的耗能發展模式,都無法達到永續經營的目標。

古巴對於新興潮流的第二個貢獻,在於它目前在支持委內瑞拉、玻利維亞與其他拉丁美洲國度,在開創新的社會、經濟發展路線時,所作的鬥爭。一般評論家,通常把焦點放在:委內瑞拉,在提供古巴便宜的石油。但我們也不應低估:古巴在協助委內瑞拉推動「玻利瓦革命」(Bolivarian Revolution)時的各種資助。如果沒有千萬古巴人的鼎力相助,委內瑞拉總統:查維斯(Chávez),不可能落實他成效卓越的「普及健保任務」(Barrio Adentro health mission),或「魯賓森掃盲任務」(Robinson literacy mission)。同樣地,如果沒有古巴,玻利維亞總統:莫拉維斯(Evo Morales)也不可能,至少短期間,也推動出類似的活動。既然這兩個國度,是處在極兇險的政治形勢中;短期,可真是至關緊要啊。

而且,就宏觀政治視角來看,如果沒有古巴,查維斯(以及玻利維亞的莫拉維斯,厄瓜多爾的可瑞亞(Rafael Correa),與巴拉圭的盧果 (Fernando Lugo) 等)都會更難來得到足夠的威望,來透過國家的撥款與轉型,落實多種民眾政治培力的活動。全球的左派,在政治上是如此的迷失方向;這也只有像查維斯那樣,搞出個完全預料不到的運動,才能有一條可繼續前進的途徑。如果沒有古巴在一些關鍵時刻的開導與支持,查維斯可能早就垮了。所以,沒有古巴,就不會有目前的委內瑞拉。沒有目前的委內瑞拉,也就沒有目前的玻利維亞,厄瓜多爾,巴拉圭;當然,也就不會有什麼尼加拉瓜桑定政權的再度掌權(不論它做的是有多糟)。

當然,這也不是說:這些國度,沒有古巴,就做不出什麼成績來。但是,如果沒有委內瑞拉的示範實例,沒有古巴的激勵與實質資助,那些有強大的民眾運動,很可能會發展不出適當的策略,來爭取到權力;然後有效的運用這權力,來抗衡新自由主義政策。這也並非在指:委內瑞拉與其他國度,都在一昧地在抄襲古巴模式。這些國度,都很清楚:它們在尋求自身獨立自主的途徑。它們相互、且與古巴之間,會互相觀摩、支持;但也避免重蹈那硬去推一種單一「正統」樣板的覆轍。

更何況,古巴人也很明確的表示:他們並不認為古巴的社會主義方式,是份可複製的發展藍圖。古巴所能提供的,只是個活生生的實例,是個証明:相對於「新世界秩序」(New World Order)習以為常的想法;國家,其實不是沒有能力的。它是有可能,來開創與維護一個非資本主義式的另類出路。至於不可能的,則是再去複製那古巴武裝革命的策略。這還得到下一輪的查維斯,與委內瑞拉民眾;他們繼之而來的貢獻,是發展出:一既非全靠武力、也非全依選舉的新策略:把民眾動員,選舉,與軍方支持等,做三結合。

當委內瑞拉的「二十一世紀新社會主義」(twenty-first century socialism)的新計畫,與「玻利瓦另類美洲」(the Bolivarian Alternative for the Americas)(ALBA)等,正如火如涂地開展時,古巴也因其在拉丁美洲民眾反帝傳統中,文化與意識形態的啟發,與此再度掛勾。如我們所看到,古巴原本的意識形態,是源自馬蒂,「曼比斯」,以及國際社會主義理論。這也與查維斯的「玻利瓦路線」不謀而合。我們也可指出:在冷戰的時局,革命要想存活,就得與蘇聯結盟;但這也造成古巴社會主義的扭曲發展。但在目前,古巴,一方面,不用再受蘇聯的束縛;另方面,也可接受拉美鄰邦的協助。在這新形勢下,古巴也正重頭找回它的原創性。

因此,在目前的脈絡下,古巴現今的改革,不應給視為是(至少也沒必要):往資本主義路線靠攏。反而應看為是:它在採取一更彈性、靈活的「二十一世紀新社會主義」計畫。而這「計畫」,終究也會在委內瑞拉、玻利維亞,以及在其他國度尋找到類似,但不完全相同的表現。這「計畫」,也會基於一共識:在一帝國主義世界中,社會主義,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也不可能是完全穩定、安全的;只有靠著民眾的支持與參與,社會主義才能存活與創新。[14]  國家,依舊會佔有重要的份量;但它會讓在地草根的開創力,以及讓那過去被譴責為:走資本主義路線的「物質誘因」,有更大的發展空間。但這一切,仍是基於在認識到:平等,是不能靠政府強制規定而來。至於那保證不再退回到資本主義的良方,是在於民眾集體參與出來的活力十足的文化,而非一昧地官僚式管控。中央政府,現在跟未來,仍具關鍵角色:來提出一完整、一貫的方針,來減少全球資本的入侵,並確保外交、政治,與軍事的防衛力量,來對抗帝國主義。

當然,古巴,這些年來也犯下一些錯誤;有些,也不能全怪罪到蘇聯的頭上。最初那工業化衝天的經濟政策,不久就證明是不切實際的。然後,轉為是依靠大規模的蔗糖出口,來累積資本;以便做逐步的多樣化發展。然後,到了1970年,意志掛帥路線,幾乎造成大災難;它根本無法達到:一年,收成一千萬公噸蔗糖的目標。1968年的「革命大躍進」(Great Revolutionary Offensive),導致小型企業在倉促中給國有化;而這不久也造成消費用品與多種服務,嚴重的短缺。在文化政策上,古巴也有嚴重疏失;且飽受批評。但是,讓古巴社會主義,能繼續走下去,主要是因那在他處所罕見的、高漲的民眾參與。再加上它領導層,對攸關民眾之事與需求,持續做出負責的回應。即使是會發初一些嚴重的、往往也可以理解的牢騷,大部分古巴人,仍會覺得:這是他們自己的革命,而非某不相干政黨或國家機器,父權式運作的計畫。如此一來,這個國度,仍在向世人昭示:一個反資本主義的另類發展的主觀、客觀狀況。

西方傳媒,一直很熱衷於說明古巴近年來在農業,在工資、獎勵制度,以及在消費電器等方面的改革;而且也將之視為是:古巴朝向資本主義邁進的證據。[15] 但是,沒任何證據顯示:古巴在考慮:開放私人大規模的勞動雇傭;它也沒有想來開放私人資本股票交易市場,與類似的資本主義機構。古巴政府,反而是不斷地強調:它會繼續原有免費的義務教育、醫療,與其他社會福利措施。古巴,最近也與許多國度,主要是巴西與歐盟,簽訂新的重要協定。這將有助它來對抗美國的封鎖,卻不至於揚棄它社會主義的目標。

最後,成千上萬的古巴人,會去海外一些環境極惡劣的地方,無私的提供醫療與其他服務。這也是古巴仍在繼續社會主義發展的佐證。英國一位退休記者:歐夏耐斯 (Hugh O’Shaughnessy) ,最近寫了篇有關古巴在玻利維亞服務團隊的動人文章。文章中提到: 瑪利亞.洛杉磯 (María de los Ángeles)。這位古巴醫生,是玻利維亞愛爾鄂圖 (El Alto) 眼科醫院的院長。當地海拔四千公尺,生存條件相當惡劣。這名醫生說:「會來這裡的,我想:總是要有愛心才行。」她還繼續說:「我離開古巴,來到瓜地馬拉與玻利維亞後,才知道:什麼是一貧如洗。」[16] 當古巴仍繼續做國際團結的工作,它與全球反資本主義運動的關係,也就不言而喻。再加上,古巴諸多團隊,在「玻利瓦另類美洲」(ALBA)國度的服務,也更進一步證明:古巴,與委內瑞拉、玻利維亞,以及其他地方諸多新興的發展,是分不開的。拉丁美洲目前的發展,讓我們看到:另一個世界,真的是有可能實現的。而古巴,在這新世界的開創中,絕對是至關緊要。

注釋:
1. Revolucion (Havana), February 28,1959. 此處與其他由古巴刊物引用的文句,皆由本人翻譯。
2. Revolucion, April 24,1959. 
3. Jose Marti, Inside the Monster, Philip S. Foner,ed. ( New York:Monthly Review,1975),3.
4. Revolucion, January 4,1959.
5. Revolucuon, February 25,1959.
6. Revolucion, March 14, 1959.
7. Revolucion, June 8, 1959.
8. La Calle (Havana), August 1, 1959.
9. 參考:James O"Connor, The Origins of Socialism in Cuba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0).
10. 這方面最深刻的討論,是:Ken Cole, Cuba (London: Printer,1998), Chapter 3.
11. 有關這個議題,請參考:Arnold August, Democracy in Cuba and the 1997-98 Elections (Havana: Editorial Jose Marti, 1999), 以及Peter Roman, People's Power (Lanham, MD : Rowman & Littlefield, 2003)。
12. Simon Butler, " Cuba carries out new land reform," Green Left Online, August 16, 2008, www.greenleft.org.au/2008/763/39410
13. " Cuban Agriculture" ( 與Roberto Perez 一起做訪談) , Fight Racism ! Fight Imperialism ! (UK), no. 205 ( October/November 2008) : 10。
14. 參考:Michael A. Lebowitz, Build It Now ( New York : Monthly Review Press, 2006) ; D. L. Raby, Democracy and Revolution ( London: Pluto Press, 2006), 尤其是第三章。
15. 參考,如: " Cuban workers to get bonuses for extra effort," The Guardian (UK), June 13 , 2008.  " Cuba's wage changes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a return to capitalism, " Helen Yaffe, The Guardian ,June 20, 2008.
16. Hugh O'Shaughnessy, Misiones cubanas en Bolivia, 4 de abril de 2008.

* 本文譯自:Diana Raby : Why Cuba Still Matters ? Monthly Review. January 2009.
感謝 :「台灣古巴後援會」籌備會,提供英文資料。( 2009年 2月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