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8/31

遇見古巴

圖、文:朱政騏

(http://www.wretch.cc/blog/chargechu)

台灣古巴後援會編輯部按:作者朱政騏曾任《台灣社會研究季刊》(1988-)助理編輯,目前是台灣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班學生,在香港嶺南大學劉健芝教授介紹下,他 參加了台灣浩然基金會拉丁美洲訪問團(200851日至23日),該團共有四人參與,只有作者是在學學生,其中古巴行程是412日。


(1)
台灣茶在哈瓦那的海關

「先生,可以看一下你的行裏嗎?」一位年輕的女性海關指了指我放在推車前端的行裏箱。

哈瓦那機場的大廳非常乾淨、清爽,人不多,廣告看板也少,只有哈瓦那俱樂部(Havana Club)蘭姆酒和COHIBA雪茄的廣告,以及寫著Viva Cuba!(古巴萬歲)的看板。正當我興奮的跟著看板上文字喃喃地唸著「Viva Cuba」的時候,竟被海關攔了下來。

「糟糕,這趟行程打算拜訪很多單位,帶了一大堆茶葉當禮物,偏偏就放在被點中的那個行裏箱。」我心裡暗忖不妙,還好海關小姐的態度非常友善,笑笑的問我: 「你是來這裡唸書的學生嗎?你的行裏很多喔。」一大箱出門一個月的換洗衣物和日常用品;另一大箱就是茶葉和資料。我慢慢把行裏打開,一邊想著要怎麼解釋這 一大箱茶葉。「我來拜訪一些朋友,這些是要送給他們的禮物。」箱子打開的剎那,她也嚇了一跳,時間似乎暫停了好幾秒鐘,她才開口說:「很抱歉,這可能要交 給我們長官處理。」

過了一會兒,來了一位大叔,把我帶到旁邊的辦公室,叫我自己打開行裏箱,把東西都拿出來。大約有25罐茶葉、30個銅製書籤和好幾本書。這些東西排在桌上 還真壯觀,讓我聯想到「警方破獲販毒集團」記者會的場面。大叔問我裡面裝的是什麼,我打開一罐茶倒出來自清:「只是茶葉而已,我要送朋友的,而且我之後還 要到其他國家,不會全部留在古巴。」



瓦那午後街景, 沒有流浪漢和乞丐,人民的體格健壯, 精神奕奕。




「不,這樣不行。頂多35罐還可以接受,其他的明天就必須銷毀。」大叔說。

「那我寄放在這裡,等我離境時再拿?」

「明天就銷毀了,等不到你離境。」

大叔態度始終堅定,但也還算和善,一直告訴我「真的沒辦法,我都已經看到了,又不能當作沒看到、不處理啊!現在觀光客越來越多,對於食物、植物一定要嚴格把關,否則古巴的公共衛生和食品安全都可能受到傷害。」



賣花生米的老婆婆,一壯碩,一壯碩太多




「說得好!但我不只是觀光客。我準備要去參加『馬克思與21世紀的挑戰』研討會,我是古巴的朋友,絕對不會傷害古巴的。」我拿出列印的會議資料。

「台灣來的?我知道『中國或台灣,兩個選一個』,台灣人也會來參加這種會?」大叔突然變得有點像朋友,偷偷跟我說:「其實我挺喜歡台灣,台灣的電器相當好。」

電器?古巴不是才剛開放使用個人電腦,而且看大叔的年紀應該對電腦很陌生吧?他說那句話的時候指了指電風扇,難道台灣有什麼風扇外銷古巴嗎?

我見大叔態度轉變,立刻告訴他:「我們還有古巴後援會咧!只是還沒正式成立而已。」大叔聽了非常驚訝,直問:「真的嗎?」

後來大叔開始慢慢地把倒在桌上的茶葉抓回罐子裡,蓋起來,對我說:「你走吧!」

「帶著茶葉?」

大叔縮縮脖子,說:「古巴之友。」

我趕緊將行裏重新收拾好,並拿一罐茶葉送他,大叔連忙拒絕,說不用客氣了。我又拿出銅書籤,跟他說剛才外面的那個海關女孩好像很喜歡,請他幫我轉送給她,大叔才收下書籤。

初遇古巴,就有如此特別的遭遇,感受古巴人強烈的集體感──知道自己的工作是為古巴社會把關,所以堅持。但,集體的邊界又不是那麼分明而排外,有共同的語 言、共同的理想,就可以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不再有血緣、膚色的隔閡。我在哈瓦那的第一天,體會到海關大叔的國際主義情感。

(2) 有尊嚴的勞動者

第四屆「馬克思與21世紀的挑戰」國際研討會在哈瓦那會議大樓(Palacio de Convenciones de la Habana)舉行,與會者以拉美國家為主,除了古巴本地人之外,墨西哥、薩爾瓦多、委內瑞拉、巴西、阿根廷都有不少人參加,其次是歐洲和加拿大,亞洲只 有一位印度的發表人,和我們幾位來自香港與台灣。今年適逢切‧格瓦拉(Che Guevara80周年冥誕,因此會議第一天上午的開幕儀式就非常精彩。

大會議場。左前方會議主題看板是金屬材質,沒有寫屆數和年份,可重覆使用,非常「環保」。除了會議名稱,看板上也寫著馬克思的名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

主辦單位準備了幾段格瓦拉身前的影像,包括他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表演說的片段。由於影片沒有翻譯,所以我實際上不知道格瓦拉到底說了什麼。接著是致詞,上台講話的都是女性,唯一的男性是會議負責人何所思(Jesús)教授,再來則穿插演唱了幾首格瓦拉的紀念歌曲。

(
嘉賓演唱歌曲紀念Che,请聽、请看:http://tw.youtube.com/watch?v=tU80ajunkAM;
http://tw.youtube.com/watch?v=Wp6zcW5tNP0)

會議全程同步翻譯,主要是英語、西班牙語雙向翻譯,某些場次還有葡萄牙語、義大利語的翻譯,專業的素質很不錯。不過第一天中午1點一刻左右,翻譯突然停止 了,現場少數需要依賴聽英文翻譯的人立刻面面相覷,有人舉起耳機向主持人反應沒有翻譯,打斷了正在發言的人。原來,午餐時間到,口譯人員準時休息,何所思 教授夫婦與現場能通西語和英語的人,主動坐到我們這些少數完全聽不懂西語的人身旁協助翻譯。沒有一句抱怨或一絲不滿,他們也並非事先安排的工作人員,卻都 那麼自發而自然的互相幫助,這對古巴人來說似乎司空見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幫我翻譯的朋友說:「他們同步口譯是很辛苦的工作,現在不休息,待會兒2點 又要開始下午場次了。」

對於早已將「顧客至上」、「主最大」等教條內化為行為準則的我們,簡直像見證了一場奇蹟。對我們而言,打一份工、做一件差事,是為求三餐溫飽的不得不 然,工作可以杳無樂趣與成就感,因為作一位好員工首先就是要放下尊嚴、拋棄會思考的頭腦(或者只能循著雇主、顧客允許的方向思考)。反正下班之後或工作之 外的時間才是「生活」,只有在短暫的消費時才能變成顧客,因此常常也對同為受雇者的服務人員頤指氣使。

有人必須日以繼夜的拼命超時工作,有人卻連一份簡單的差事都找不到;有人必須毫無尊嚴與樂趣的咬牙勞動,有人卻可以不勞而獲又高高在上;有人孜孜不怠的賣命工作一生也無能力消費什麼,有人卻可以一夕暴富而豪奢放逸的消費。我們所習以為常的,竟是如此荒謬的世界!

在拉美,兩極分化的景象十分鮮明,無論是墨西哥、巴西或瓜地馬拉,五星級旅館旁盡是餐風宿露的乞丐,里約熱內盧高樓華廈與貧民窟混雜的地景,更是令人震撼。相較之下,古巴的成就更加顯得難能可貴。古巴雖然沒有美式民主意義上的「人人平等」,卻擁有更多在生活上的實質平等。

※ 哈瓦那港口的黃昏,七隻海鷗在飛翔。





有尊嚴的工作和生活在古巴是普遍被接受的價值,絕不僅口譯人員不超時工作,其他人會主動互相幫忙而已。第一天會議結束後,我趁著天色尚明的時候跑去著名的 哈瓦那港口,黃昏時好多人在港邊釣魚、玩耍,有人連魚竿都沒有,拉著一條線竟也能釣起魚來。海面上的海鳥與人爭食,一會兒俯衝入海就叼走一條魚,其實,海 鳥並未與人「相爭」,反而更像一起「分享」海中的魚鮮。


垂釣、單手釣、拉竿、游泳,分享魚鮮人和鳥。





我的晚餐在哈瓦那一家餐廳解決,那是一家只收CUC(古巴外匯卷),本地人不會光顧的餐館。在古巴,「豪華」的晚餐仍是以米飯、Yuca(類似地瓜的食物)為主,加上一塊不算大的雞肉、豬肉或魚肉而已。

由於是市中心觀光地區的餐館,用餐中有一對老夫妻帶著一位小女孩到桌邊賣唱,唱的當然多半是觀光客熟悉的「關達拉美拉」(Guantanamera)和我 不知道歌名但又熟悉旋律的歌曲。我放下餐具專心的聽著他們演唱,心中有些難過而坐立難安,心裡感嘆:「在資本主義強襲的浪潮下,即使古巴也有人需要靠帶著 稚童賣唱維生。」

老夫妻一人彈吉他,一人搖沙鈴,歌聲真好。連唱了三首歌之後停了下來,小女孩拉了拉老太太的衣角,好像不耐煩吵著要回家了,老太太彎下腰在女孩臉頰上親了又親,摸摸她的頭,小聲的講了幾句悄悄話,接著,老夫妻唱了最後一首歌。


老夫妻走唱、小女孩在後。





本以為一定是小女孩會拿著缽碗到各桌要錢,沒想到竟是老先生自己拿了一個帶柄的木碗走了過來。我激動的站起來和他握手,原來小女孩只是跟著一起出來,並沒 有乞討或要人同情的意思,老夫妻是有尊嚴的賣唱者,拒絕利用小孩來博取同情。我把身上帶出來的CUC扣除飯錢後全都給了他,老先生高興得又跟我握了一回, 我跟他說:「Viva Cuba」(這是我當時唯一會的一句西班牙語),他也回我:「Viva China」。

有尊嚴的工作,工作得有尊嚴,在古巴如此普遍,馬克思所謂「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在此得到最佳的註解。誰要是還將它繼續刻意扭曲或誤解為機械式的「屁股決定腦袋」,那麼,請到古巴走走吧。

(3) 我們都是一家人,玩棒球

將「communist」翻譯成「共產黨」、「共產主義者」,對於在台灣從小耳濡目染各種「反共宣傳教育」的人,很容易會望文生義的聯想到「共產共妻」、 「吃大鍋飯」、「同穿一條內褲」等荒謬又無厘頭的景象。其實「communist」和「community」字根同源,而「community」常被翻譯 為「社區」、「社群」或「共同體」,說白了,在共同體之中就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姊妹)」或「我們都是一家人」。

任何共產主義者都不會要求個人在消費上必須共享,畢竟喜歡香蕉還是芭樂的口味不同,每個人的需要也不盡相同。共產所「共有共享」的「財產」指的是生產資 料,在生產資料共有的共同體中,「各盡其能,各取所需」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試想在家庭這個小的共同體裡,我們不會向牙牙學語的幼童,或雞皮鶴髮的長者 抱怨其「沒有貢獻」,也不會告誡因病而無法工作的小弟「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在共同體中,貢獻與收獲往往不成比例,但既然我們都是一家人,共同生產出來 的財富,當然給最需要的人使用,儘管偶有埋怨,也絕不會要求按勞分配,遑論按佔有財產的比例(股權)分配。

理想的社會本當如此,即便古巴革命近50年來已有許多改變,卻可能仍是當今世上最接近於此理想的國度。

第二天會議結束,我又來到哈瓦那的街上。有一群年輕人在路邊的空地「打棒球」,我心想:「哇!從小就一直是中華隊勁敵的古巴棒球隊,果然和巴西的足球一 樣,是個全民運動,路上就可以看到有人在玩棒球。」(後援會按:今年世界青棒賽台灣中華隊30日提前在七局以313輸給古巴隊)

我走過去想要近一點「刺探軍情」,沒想到他們玩的「棒球」竟然是保特瓶蓋,而用的「球棒」就是一根與掃把差不多粗的小木棒。

「哈囉!我從台灣來的,棒球也很厲害的地方,知道嗎?」我比了比揮棒的姿勢,接著說:「但是你們更行,連這麼小的『球』都打得到。」

我不確定他們有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麼,不過看我比手畫腳的模樣,他們都笑了,拿木棒的年輕人對我揮揮手,叫我過去,把木棒交給我。「好在我的運動神經不錯,也還打過一陣子棒球,拿起棒子至少有模有樣。」我心裡雖然這麼想,但還是不知道自己碰不碰得到「球」。

第一球,揮棒落空;第二球,揮棒落空;第三球……打擊出去,不是打得很遠,但好險沒有直接被三振。沒想到所有人見我終於打到「球」,都跟著一起歡呼,連站在附近公寓陽台的人都加入,對著我們猛揮手。

這可能就是卡斯特羅所謂「體育運動既不是為了獲得榮譽,也不是奪取金牌,而是促進人民的身心健康。」在台灣,如果不是常設球隊的練球,大家總是要組織一場 「友誼賽」,非要爭個輸贏才好玩,似乎少了競爭的投打練習就會覺得無趣。但是我和他們玩了一陣子,沒有分隊,輪流投打,大家說說笑笑,還沒輪到上場的人, 有的自己在旁邊翻跟斗,連我這有語言溝通障礙的外地人也自然的和他們玩在一塊兒。

天色漸暗,「棒球隊」因為已經看不到「球」而解散,我吃了簡單的晚餐後準備搭車返回旅館。「計程車?您要計程車嗎?」兩個看起來大約廿來歲的年輕人問我。

古巴的國營計程車是白色的,照錶收費,不過也有不少私家車在兼當計程車,通常就是這樣站在路邊拉客。我問他們:「到Hotel Palco要多少錢?」

那個子較矮的年輕人說:「12 CUC。」

「太貴了。」我說,因為坐國營計程車大約是10 CUC

「喔,那8 CUC好了。」他主動降價了。高個子的年輕人聽他說只要8 CUC,立刻著急的把他拉到一旁,從高個子的肢體語言看來,彷彿是在責怪他怎麼開價這麼低,見高個子往旅館的方向指了指,又用手像指著地圖一般比畫……要 經過圓環……再左轉、右轉,好遠好遠啊!聽得矮個子年輕人一臉懊惱,不知所措的猛搔頭。

我跟他們說:「就10 CUC吧!如何?」

他們聽了喜出望外,一口答應。哈瓦那果然是個活的汽車博物館,他們的私家計程車外表看起來大約有2030年的歷史吧,手排換檔時還會嘎嘎作響,但他毫不 在意,挺能自得其樂的以簡單的英文一路介紹哈瓦那的風光。「看,那裡是港口,漂亮吧!」、「那裡是以前美國大使館,哈,插滿黑旗。」汽車嘎了一聲,他被嚇 了一跳,自己又哈哈大笑起來。

後來我發現,古巴人對觀光客開的價,通常就是比一般行情價高12成而已,不會把10元的東西開出100元的價,再慢慢來討價還價。

我把這個觀察告訴會議中認識的古巴友人,他說:「我們從學校裡就有告訴大家,古巴現在的經濟非常倚重觀光,所以我們不能為了個人的私利,開高價訛詐觀光 客,否則以後就沒有人要來古巴觀光了。我們對觀光客都很友善。」雖然他的話可能要打些折扣,因為我曾聽過其他朋友對古巴的一些抱怨和批評,但就我自己的經 驗而言,這些話至少不誇張。

儘管距離革命已經將近50年,古巴作為一個共同體的許多習性仍保留了下來。最常聽他們驕傲的說:「我們有免費的醫療和教育,所以不會有人讀不起書,或者生 病沒藥醫。」改革開放的吸引力很大,不過古巴人也非常珍惜這些得來不易的成就,我永遠記得The Power of Community片子裡的一句話:在古巴,你請大家節約用電共度艱難時期,幾乎所有人都會配合;在美國,你若是提出同樣的要求,得到的答案會是「憑什 麼?我有繳電費啊!」

(4) 哈瓦那的麻婆豆腐

偷雞摸狗之一:私賣雪茄,有買沒買,都是朋友。


「平均工資?」哈瓦那唐人街天壇飯店的陶老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的天啊!你果然是知識份子,什麼平均工資、平均工資,古巴不來這一套!你這是知識份子才會問的問題,外行!哈哈,真是外行!」

哈瓦那的唐人街並不長,短短不及1千公尺,是古巴唯一准許私營商家的地區,一樣是大紅燈籠高高掛,看起來和其他地方的唐人街沒什麼兩樣。據說哈瓦那的華區 曾有3萬華人居住於此,但如今看起來卻不怎麼體面,高高的牌樓後方,僅存的戲院已經關門大吉,對面的一排餐館倒是還在營業。

甫走入唐人街,一位身穿旗袍的古巴姑娘就拿著菜單過來招呼:「先生,請問你要點什麼?我們有麻婆豆腐、炒飯炒麵、紅燒豬肉……」

「哇,妳的中文說得真好。」我說。

姑娘瞪大了眼睛看著我,遲疑了一會兒,繼續恢復笑容說:「先生,請問你要點什麼?我們有麻婆豆腐、炒飯炒麵、紅燒豬肉……」一面說著,一面挽起我的手就要將我往店裡拉。

我趕緊婉謝了她的盛情邀約,因為我還想多看看整條街的模樣,怎麼可以在第一家店就「淪陷」了。我繼續往下走,短短的一條街裡,有藥局、餐館還有書報攤,書 攤上賣的仍然是以西班牙文書為主,不過從書的封面有太極、龍、孔子的圖案看得出和中國有關,至於中文的都是些古書,包括道德經和論語。

「歡迎光臨」、「你好」、「晚安」甚至有人對我說:「空巴哇」(日語的「晚安」),一路上中文不絕於耳,但整條唐人街除了我們一行三人之外,沒有其他任何 華人。有些外國光觀客用筷子吃著看似義大利麵的「中國炒麵」,還有人拿著刀叉吃著豬排。街尾最末有一家「天壇飯店」,是古巴友人告訴我們目前僅剩的一家由 華人經營的餐館,不過站在門口的服務生仍是兩位古巴人。

我用中文對他們說:「請問老闆在嗎?」

男服務生一聽,立刻跑進去拉了一位中國青年出來,青年略胖,約莫30出頭歲,見到我們就招呼:「您好!我是這兒的大廚,各位想來點兒什麼?」我們點了幾道菜,飯店的陶老闆才從屋子裡走了出來。滿臉油光,體型肥胖,彷彿開餐館的華人大多都是這個模樣。

陶老闆是大嗓門,言談中一直暗示或明示他與古巴政府高官的關係良好,也不斷誇耀自己是個「古巴通」,因此當我提及「平均工資」的時候,登時成了「不懂古巴」而被他訕笑的對象。

他說:「平均工資有個屁用,你看他們平均工資很低,以為他們很可憐?其實每一個都多的是偷雞摸狗的生財之道。」

「我知道,他們有免費的醫療和教育,所以工資只是……」


偷雞摸狗之二:算個命,不準,沒事,逗個趣。


「唉唷!共產國家哪個不吃大鍋飯?除了這個之外,你能說出幾個他們的生財之道嗎?就以你這幾天的觀察,喝,知識份子!」陶老闆不等我的話說完就打斷,反倒出了個考題給我。

「呃……賣工廠流出來的雪茄;開私家車當計程車;還有賣唱、賣藝,嗯……還有賣淫吧!我深夜在哈瓦那的街上見過幾個小姐在拉客。」我把所知的「偷雞摸狗」的賺錢方式都說了。

陶老闆滿意的點點頭,說:「不錯嘛!說對了不少,你有沒有碰到拿著格瓦拉硬幣(3披索硬幣)要賣你的騙子啊?」

「有,不過我沒跟他買,後來某位好心的店員送了我一枚。因為我請他找我本地披索,不要找給我CUC,他知道我喜歡那個,就送了我一枚。」

「嗯,還有像我們開餐館的,每天都有人拿雞蛋、雞肉或豬肉來賣,那也是私下的額外收入。」陶老闆補充。

我知道古巴並不完美,但已經有太多人無時不刻想要提醒我們這一點。當你說古巴人大多能免於飢餓,就有人告訴你古巴的性別仍然不平等;當你說古巴的農業全是 有機生產,就有人告訴你古巴的政治不自由;當你說古巴人精神奕奕、體育與生活結合,就有人告訴你古巴有各種偷雞摸狗的事。

一個遍植甘蔗的小島,糧食、工業用品、能源幾乎全部仰賴進口,在蘇聯垮臺後國際間一致認為接下來要倒臺的不是東歐、也不是波蘭,而正是古巴。然而,古巴撐 了過來,在艱難時期古巴人平均每人減少20磅;有將近25%的人口成為營養不良,但是古巴撐下來了。先求溫飽,再談道德,一向就是草野小民的「道德觀」。

帶著陶老闆「在地觀點」對古巴的批評,隔天早上就是會議的最後一天,上午議程結束後,我們一行人就離開Hotel Palco,參加古巴農業與林業技術員協會(Cuban Association of Agricultural and Forestry Technicians, ACTAF)主辦的都市農業參訪團,旅行社一樣是國營的,先預收了後面幾天行程的所有費用。在古巴,信用卡很不普遍,所以繳費時總是要拿著一大疊面額20 CUC慢慢算給對方,說真的,來古巴觀光並不便宜。

上了「中國宇通」的巴士後,中午和其他參加都市農業參訪的團員先會合吃午餐。由於我們四人在議場已經吃過,就只點了飲料。

午餐時一樣有人現場演奏,同團來自加拿大法語區的美女Claudia和翻譯Otto還跳起舞來。午餐結束後,準備啟程,餐廳的服務生卻要向我們四個只點飲料的人收費。

「我們不是已經付過吃飯和住宿的費用了嗎?」

「沒錯,你們的行程包括了午餐。」服務生回答。

「那為什麼我們現在還要付錢呢?」

「因為你們沒有點午餐。」服務生進一步解釋:「午餐包括麵包、三明治、飲料1杯、咖啡1杯和一客冰淇淋。但是你們只點了飲料,沒有點午餐。」

「不能假裝我們點了這些,而我們只喝飲料嗎?」

服務生義正詞嚴的說:「那可不行,你們沒吃,就少算你們四份午餐的錢,那是旅行社之後要退給你們錢;要是算你們有吃,但實際上你們又只喝了飲料,那麼國家就會多付錢給我們,變成我們造假貪污了。」

「所以……我們現在只要把午餐的內容通通吃了,就不用付錢了嗎?」

「沒錯!」過了一會兒,服務生幫我們把所有的三明治、麵包等通通打包,讓我們帶上車。

在古巴用餐,還真是餐餐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啊!

(5) 從「甘蔗共和國」到「都市農業」


綠地上方的紅色看板queremos que sean como el,意思是: 「我們都希望像Che」(Fidel字小、白色,不明顯許多)


離開哈瓦那向東行,前往聖塔克拉拉(Santa Clara)的路上下起雨來,這幾天全是豔陽高照的大熱天,難得遇到雨水,頓時感覺四周的空氣都清爽了起來。原本酷熱的天氣,配上「中國宇通」巴士的超強 冷氣,下車滿身大汗,上車立刻冰天凍地,往返幾回,忽冷忽熱,身體已經有點不適,還好此時天降甘霖,下起午後雷陣雨。車外不再酷熱,同時請司機大哥把冷氣 調小一點,總算免了車內車外溫差太大之苦,而且下車時還可以聞到淡淡的泥土清香。

古巴的公路算是狀況良好,沒有太多坑坑洞洞,下雨時也不至於泥濘難行。巴士中途停在路邊的販賣部讓大家下車吃點東西、喝些飲料,路邊掛著一幅「古巴五勇 士」的照片和事蹟(可參見後援會古巴通訊第13期),聲援五勇士的巨型看板也掛在革命紀念廣場José MartiChe Guevara像的側面建築上。在古巴,路上可以看到一些政治宣傳的看板與口號,關於Che Guevara最多,其次是古巴國父Marti,偶爾有些卡斯特羅的肖像,最近勞爾的照片開始參一腳。

有人說,這是獨裁者的愚民政策;也有人說,這是為了轉移人民對政治自由的要求,刻意塑造出來的英雄和外部敵人。這種看似放諸四海皆準的分析,當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不過有一位從事都市農業的農民卻反對這種看法。

「政治、政治、政治!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政治,政治無所不在!如果沒有國家的力量,我們絕對做不出這些成果,如果沒有政治的力量,這一切就不可能推行。」農民大哥激動的用西班牙語講了一大堆,透過翻譯,我大概了解他的意思。

原本大家的話題都集中在「從事都市農業的收入多少?」、「這一塊地有幾個人負責?」等問題,我只是好奇的問了:「想知道都市農業作為一種國家政策在推行, 與一般商業推廣的有機農業有沒有什麼差別?」沒想到,站在一旁的農民大哥聽了,既不顧解說員正準備回答,也不管有沒有翻譯的問題,就拉著我激動的用西班牙 文一直對我說。

在冷戰時期,古巴所謂的「傳統農業」是依賴石化燃料和機械化的耕作,並且也大量使用化學肥料,全國可耕地面積中有63%為國有農場,其中甘蔗的種植面積為 糧食作物的三倍多,可以說古巴就是一個甘蔗島、「甘蔗共和國」。由於耕作方式及糧食無法自給自足,所以當時古巴十分仰賴蘇聯的「照顧」。當蘇聯解體後,古 巴立刻陷入嚴重的經濟與糧食危機,於是古巴政府將41.2%的國有農場改為2000多個合作社,並釋出17萬公頃的土地給個體農戶。

都市農業其實早在1970年代即已開始推廣,利用這些都市裡的閒置空地進行耕作,主要以種植蔬菜為主,土地為國家所有,只有從事農業耕作才能擁有土地的使 用權。此外,都市農業最大的困難在於水源取得,所以政府也幫忙解決水的問題,不論是以水車運送,就是輔導採用統一的集水器和灑水設備。同時,鼓勵街坊成立 合作社,人數從12百人到3040人不等,大家分工合作,從生產、加工、銷售和設備維修都由合作社成員負責。因此,生產所得除了每一戶自己食用之外, 利潤的分配有80%歸勞動者所有,15%為政府稅收,另外5%則用於設備的維修等。

藉著這種化整為零的耕作方式,古巴不但擺脫了對化肥、石化燃料和大型農耕機械的依賴,全島皆為「有機生產」,目前都市農業可提供古巴60%的蔬菜消費,也 供應都市居民50%的熱量需求。並且從事都市農業的農民對自己的收入也很滿意,每個月可以有8001500披索不等(有資料上的數字是更多,但訪問的結 果是如此,不知是否農民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實際所得,所以故意說少一點)。

雖然表像上是化整為零,不過觀察許多都市農園的耕作、集水、除蟲和堆肥的方式之後可以發現幾個相同的模式,原來是政府透過像ACTAF這類的組織進行技術 輔導;每個鄰里合作社幾乎都有一個小型的器材維修站,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真的是「政治無所不在」,或者說「政治為人民服務」也許更貼切。

「不是社會主義,就是野蠻!」如果沒有維持社會主義的體制,很可能取代政治宣傳看板的是各式各樣的商業廣告,不斷的告訴你「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消費 者至上(但從不談大多數人必須先成為無尊嚴的生產者,才可有能力消費)」,這些難道不是另一種「政治宣傳」嗎?有成千成萬民眾自願組成合作社的古巴,民眾 實質參與公共事務和自治自理的經驗,會比人人自掃門前雪的台灣少嗎?不可否認,古巴仍有許多可以改進的地方,不過相形之下,我們憑什麼站在「民主」的制高 點批評古巴是獨裁、不民主呢?

吃了一個三明治又喝了一杯果汁,天氣放晴了,走出販賣部小店的門口,回頭看一看那幅五勇士像,再回想那位農民大哥的話,這種「政治宣傳」好像比充斥四周的廣告要親切多了。


現在,革命的政治;比商業的政治,可親。







(6) 古巴的夜生活,百年的砲聲:巧遇800位中國學生在哈瓦那學習西語一年…


夕陽西下,今晚九時,百年砲聲再次作響如昔:夜生活,開始…

轟!

每晚九點,在哈瓦那港口附近都會聽到一響轟隆的砲聲,原本不明究理以為那是對準邁阿密的方位,在「向美國示威」。直到親自去了莫羅─卡瓦尼亞城堡看過「開砲儀式」之後,才知道這個傳統已經延續了百年有餘。

位於哈瓦那港邊大道東端的一座臨海小山上(與著名的耶穌雕像同側),佔地11公頃,是美洲最古老、規模最大和保存最完好的古代防禦性建築之一。城堡裡現在 有餐廳、商店和一間小型的格瓦拉博物館,傍晚六點以後入場,觀光客須購買6CUC的門票,白天門票只要4CUC,為什麼晚上入場門票要多2CUC?就是因 為晚上九點有開砲儀式的表演。

逛了一下格瓦拉博物館,裡面就有三台照相機,加上聖塔克拉拉紀念館裡的收藏,可知格瓦拉對攝影的喜愛。城裡的地面上放著一堆一堆的「砲彈」,還有數門砲 管,從博物館出來發現外面的人變多了,也有一些小販進來擺攤,賣些手工的小玩藝兒和草鞋、衣服等。同行某位愛好杯中物的友人,買了一杯古巴著名的調酒莫希 多(Mojito),是用新鮮薄荷葉加上砂糖、檸檬汁、冰塊、蘇打水和蘭姆酒調製而成,我嚐了一口,味道非常清爽。

天色已暗,城裡的人也越來越多。值得一提的是,我們正好巧遇一群來自中國大陸的西班牙語學系的大學生(本科生),他們說今年有800位來自中國的西語系學 生來古巴完成大學第一年的課程,明年還會增加到1000名,機票和食宿已包含在學費裡,由兩方政府吸收,學生不必另外付費。古巴老師帶著一大群中國學生來 看開砲儀式,他們比照本地居民,不需要買門票,學生們也是第一次來看儀式,嘰嘰喳喳,興奮非常。

八點半左右,城裡的燈光全部關閉,點起地上一處處的火炬。接著,約一個班的

隊伍以整齊的步伐進場,身著西班牙殖民時代的白色軍服。我納悶:「如果是向美國示威的開砲,怎麼會穿著殖民時代的服裝?」

其實「莫羅城」是西班牙國王下令築於16世紀,至18世紀才又建造了「卡瓦尼亞城」,兩城相連,抵禦當時來自英、荷等國的海盜,從那時起,每晚九點皆會鳴 砲,提醒民眾城門即將關閉。革命後的古巴,向來與各國友好,反而是美國對其長期禁運封鎖,甚至暗殺顛覆社會主義政權,所以古巴不僅實質上從未主動挑釁美 國,連這種開砲的象徵儀式也不然。

轟隆一聲,砲彈擊發,黑暗中除了火炬,就是密密麻麻的閃光燈此起彼落,看來這個古老的習俗,現在也成古巴重要的觀光資源了。

在哈瓦那,或者說在古巴各地,夜生活都非常的驚彩豐富。我在古巴去過兩次酒吧,一次在哈瓦那,門票要5CUC,舞台上各色燈光四射,台下昏暗,觀光客較 多,但本地人也不少,很多人隨著台上的現場演奏起舞,感覺比較像舞廳。另一次則在Sancti Spiritus(古巴中部)的一個小鎮,當天據說是為了慶祝鎮上獲得「整潔績優」之類的表彰,晚上一大群居民聚集在廣場上演奏音樂和跳舞。古巴當地的翻 譯Otto說:「管他是什麼原因,反正就是找機會聽音樂、跳舞!」整個小鎮的夜晚是熱鬧的,我們後來找了一間酒吧坐下,喝著蘭姆酒加可樂或汽水的「自由古 巴」(Cuba libre)──這是1898年美西戰爭後,古巴於1902年獨立建國,美軍為慶祝古巴獲得「自由」,把可口可樂加入蘭姆酒中飲用,現在卻成為古巴最簡 單、最普遍的調酒。

聽著音樂,一位古巴的老先生來邀請與我們同行的非裔美國女生Maria跳舞,老先生乾乾瘦瘦但是精力十足,跳完一首接一首,不亦樂乎。過了一會兒,沒想到 有一位約莫50多歲的女士,走過來邀我共舞。「是我嗎?」反而是我有點驚訝而害羞得不知所措,唉,在習慣男生主動、女生被動的文化下生活久了,一時之間還 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就很矬的跟著跳起四肢非常不協調的舞步。

古巴男女之間平等而自由的交往、互動,這種氛圍,或許比很多地方都來得開放吧。


夕陽,月亮,太陽,無限美好:奮鬥的朋友有福了,歡迎來古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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